這是建場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稀罕事--人機畜齊上陣的抗澇搶播大會戰,能進機械的地塊,拖拉機牽引著播種機插著播,不分橫也不分豎壟了,澇窪地連運種子都運不進去,大解放運到靠地近的大道邊上,再用牛、馬馱,或者幹脆用人背,那些現代化的播種機,顆粒肥機,多數都在農機場躺著睡大覺。
澇災又逢春脖子短,麥播最佳時令,算來隻有十多天,按去秋場落實的種植計劃,全連有九塊地號共近萬畝需要播種小麥。當然,這九塊地號不是全都機械下不了地,據踏查,可也沒有一塊地號能夠全使用機械。這裏本不是一馬平川的大田野,有的是開墾起的大荒甸,四麵略高,中間窪,雨水往低窪處一滲,機械一沾邊就要打誤。所以,有的地號需要全用人工播,有的隻能一半用機械,有的呢,隻好插花著,這一片這一塊用機械,那個地頭和地中腰就要用人工,這樣,還需要有一多半麵積需要人工搶播,你算吧,如果全連動員出幹部、職工和知識青年,再加上小學校學生五百人的話,每人平均要播上十畝來地,包括運種、起溝、覆土,任務是何等的艱巨啊!一年之計在於春,隻有莊稼人才感到這是農家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才能真正體會到這搶播小麥的十多天裏,可謂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本就是缺糧國,別說像往年產了糧源源運往兄弟省市,就是本地區的老百姓,也要有紮脖的呀!王肅廣播動員大會的報告裏說得很明白,每個生活在這裏的人也看得很清楚:火急!火急!這是農場十萬火急的關鍵時刻!
早飯一過,張連長就派通訊員敲起了催促出工的鍾聲,會戰大軍朝全連最低窪、需要全部用人工撒播的九號地走去。
張連長心急如焚,按照場革委會“抓革命,促生產”的要求,那隻是讓大夥兒擰成一股勁兒地搶呀,還要“三在田間”--學習在田間(指天天讀毛主席的書),大批判開展在田間,辦公在田間。按王肅說的,這些活動不搞不行。看到有些人懶懶洋洋的樣子,真幻想成為一名魔術師,把他們身上潛藏的力氣都用魔法施展出來用到播麥上。他也知道有人議論“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拿著雞毛當令箭”、“有事總是請示請示,離了請示過不了當官的日子”等等,他自愧搞政治、擺弄人不如王大愣,但自信腳踏實地指揮生產要比王大愣強。眼下,不知怎麼就不行了,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他多麼羨慕王大愣當初那震懾力,天亮隻要一陣鍾聲,知青就像軍事化一樣跑步集合,打旗出工,還邊唱著嘹亮的歌,夏鋤時在地裏吃四頓飯,那樣拚命幹;現在鍾聲再緊再急,集合起來瀝瀝拉拉就難了,幹起活來呢,多數青年說不幹呢,還算賣力氣,說賣力氣呢,還藏著掖著好多勁,不往外使,沒那股如猛虎下山的煞楞勁了,怎麼回事呢?肖連長說過,這些小青年都是好青年,隻是沒帶好,調理壞了……王大愣卻後悔當初階級鬥爭抓得不準,打擊不狠,收李晉等進學習班一樁事情失誤讓他們作妖鑽了空子,傷了連隊大好形勢的元氣,幾個臭魚腥了一鍋湯……
張連長當上大連長以後,曾經琢磨過,琢磨來琢磨去,覺得肖副連長說的似乎不無道理,王大愣說的也似乎不無道理,到底誰的對呢,好選準一條對症下藥治理連隊呀!琢磨來琢磨去,王大愣和肖副連長講的在腦海裏直撞車,直打架,打成了一窩咕嚕咕嚕直開鍋的糊塗粥。那是一個躺進被窩的晚上,他琢磨著琢磨著,又急又氣,用被頭把腦袋一蒙--鬼才曉得他倆誰說的是誰說的非呢!下決心再不琢磨這玩意兒,別人說自己腦袋長在別人的脖子上就長在別人的脖子上,說拿雞毛當令箭,反正事先請示,出了漏子不沾大包兒……
話是這麼說,心裏是這麼想,幹起事來確實難為得很哪,比如搶播大會戰這麼火燒火燎一樣逼人,讓知青們這不緊不慢的勁頭就急煞人也。要像過去那樣齊刷刷地排在一起走,說不準要浪費多少時間了,他拿著喇叭筒子一促再促,大會戰的人馬好不容易才在地頭彙合齊。
“大家請注意啦,請注意啦……”張連長拿著喇叭筒朝著人群喊,“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比較聰明起來了……昨天,大家很辛苦,成績不小,基本上完成了當天的搶播任務,可是,有一條不咋理想,這兩個人一組,一個鋤頭尖耠溝,一個撤種用腳覆土,土是濕的,泥泥疙疙,腳一蹴土一落再抬起來,鞋底上沾出了大泥餅子,沾得厲害的,把麥籽也沾在鞋底的泥餅子上了……”他停停放大了嗓門:“我看,今天這麼幹,還是兩個人一組,拿鋤的不再像昨天那樣鏟地似的耠溝前進了,臉轉向地頭,倒退著走耠溝,撒種的也倒退著撒種,拿鋤的耠出一條小溝,撒種的撒上麥籽,用鋤板趟一下覆土,撒完種的地方不留腳印,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啦!”
人群發出了哄亂的回應。
張連長大聲強調:“各班排長要負起責任來,開始幹吧!”
人們慢悠悠散開,按照統計員事先以排為單位分好的地段,兩人一夥,擼鋤杆的,用背兜背麥種的,湊到一起,倒退著耠溝,倒退著撒種,遵照張連長新發明的方法播起麥來。
張連長站在地頭上,瞧瞧這邊,又瞧瞧那邊,見知青們不像他動員會上要求的那麼撒歡兒地幹,說不幹嘛,又不住手,說幹嘛,又不像剛進溝時那樣麻利痛快,心裏有點來氣,撒眸了一陣子,皺皺眉頭,把“哼哈二將”田野和袁大炮招呼到跟前,問:“你們倆知道不?給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小青年們怎麼不賣力氣呢?這裏是不是有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呢?”他本來不像王大愣那樣善於這類政治言辭,想起王肅動員報告裏說的,想打開缺口,讓這大會戰熱火朝天起來,“要是有,看看怎麼抓法?”
“要說階級鬥爭新動向呀,就是一些知青想成‘飛鴿牌’!”田野畢竟是北京知青,受過政治風雲中心的熏陶,看出了一點苗頭,“春節前那時候,隻是從黃曉敏家信裏透出信兒說是大學要招生,有些‘大學迷’活了心,捧書本的越來越多,不少知青等著躍躍欲試。後來,報紙上有了透露,成了真事兒,他們的心就更活了。那天大會上你又宣布場革委會給咱們連兩個招生名額,嘿--”田野拖著嗓音:“你說怎麼樣,‘大學迷’們的心裏就像長了草--毛啦,你沒看嗎,有的來播種兜裏還揣著書哩!”
“對!”袁大炮雖然沒這份政治上的機敏,但田野分析起來卻非常合心思,“我看是這麼回事。”
田野繼續說:“咱們也不知上頭咋想的,這個從知青中招生不能不影響紮根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噢,是這麼回事,這怪我沒把招生的話說透。”張連長有點自責地說,“那天場革委開招生會是我參加的,王肅主任出席做了重要講話。這招生可不像資產階級統治我們的教育事業時那樣,主要憑考試答卷,誰分數高就錄取誰,而是采取‘三結合’的新招生辦法:群眾推薦、當地組織批準、學校同意接收,缺一不可,這領導批準還是重要一環。再說,王肅主任講了,新的招生辦法大力提倡社來社去--大學要為農村培養新型的社會主義人才!”
“我看這麼樣--”袁大炮腦袋像開竅了,主要覺得治治這些‘大學迷’很解氣,“按場部王主任說的,也影響不了多少紮根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有這些說法,那些‘大學迷’就得不了把。場革委不是讓大會戰期間搞‘三在田間’嘛,趁休息就在地頭搞群眾推薦,讓那些推薦不上的‘大學迷,死了心,好一心一意搞大會戰!”
張連長問:“你們倆看,怎麼個推薦法好?”
“依我看呀--”袁大炮搶話,“推薦將來還能回來的!”
張連長不解地問:“你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田野一氣兒道出了自己的心機:“推薦那種搞對象的成鐵杆的,推薦的學校又是農學院之類,走一個,留一個,走的即使畢業了還得回來,有專業連著農場是條線,有鐵杆對象拴著是根繩,這樣的,就像倆繩拴著的螞蚱,蹦躂再遠,也還得順著雙繩蹦躂回來,比如黃曉敏、方麗穎這一對吧,誰不曉得他倆粘粘乎乎是鐵杆一對呀,而且都迷著想上大學,這個方麗穎呢,追求黃曉敏追求得厲害,就讓方麗穎上大學!”
“高!”袁大炮讚揚道,“我咋沒有你這政治頭腦呢?”接著問:“那一個推薦誰呢?”
剛才張連長一說,田野就在腦瓜子裏掂量好了影子:“上海知青王爾根也是個‘大學迷’,念過中專農機專業,這回就推薦他上農墾大學農機專業,畢業還得回農場。我聽說農墾大學分配去向仍然是農場,這樣,他倆雖然上了大學,還不影響紮根,也不影響回來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好哇,”張連長像得到了妙方,誇獎說,“你倆理解知青紮根和接受再教育有新意,不愧是這方麵的好典型,好排長。咱們一定要按照王肅主任說的,不管有什麼風吹草動,也要堅決把帶領廣大知識青年紮根農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場革命進行到底!”接著布置道:“為了推薦順利,這個群眾推薦就讓班排長參加,利用地頭休息時間就幹,你們倆帶個頭先發言,再有幾個應和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