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坐在床上,浮想聯翩。
以祖父的盛名,江南呂家出事時,天下震驚。
以孫尚榮的威名,京城孫家出事了,亦是聞者驚歎。
然,無論呂家還是孫家,於這個人世間都不過如滄海一粟,旁人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你聽,賣豆腐腦的賣燒麥的賣糖人的小販吆喝聲隔著窗戶都能傳進來。
孫尚榮判了秋後斬,她報了仇雪了恨,可以告慰呂安和那些兄弟的在天之靈了,那麼父母親人的在天之靈呢?
她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可是越想回避,越容易想起,仿佛中了蠱毒。
十九姑回廟寺街見李忠去了,她一個人悶頭坐了許久,走廊上時不時有腳步聲經過,客棧,當然會有投宿的住客還離開的住客。
忽然想起昔日,彼時母親還活著,曾問母親:“大夫人那麼刻薄您,為何不見您恨她罵她?”
母親的笑好似四月風,總能讓人安靜,母親說:“人世其實也就是家客棧,住宿的進宿滿的走,你來我往熙熙攘攘,最多百年,恨也累罵也累,何苦呢。”
那時三春還很不服氣,覺著無愛無恨,豈不是行屍走肉。
而今終於明白母親話中的禪意,非是無恨,而是無奈。
再念及自身,非是不恨,而是無奈,無奈自己沒能力報仇,無奈母親說隻想女兒好好活下去。
一個隔世般的歎息。
走廊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很輕,仿佛一隻貓踩著樹葉,大概是一個人獨處太過安靜,如此之輕她還是聽見了,更何況那腳步聲是停留在她的房門前。
詫異,十九姑輕功越來越厲害了,這才走了不消半個時辰,轉眼就趕了回來。
起身,過去將房門打開,開口說:“你怎麼……”
本想說‘你怎麼這樣快’,驚是允禮,訥訥的改口道:“你怎麼來了?”
天有些悶,允禮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即使如此,三春亦不聞其汗味,從他身上拂拂而至的,是不知其名的花香,側身相請,心思有些亂。
允禮拔步而入,一壁打量著這間房,簡單到可以說寒酸,是三春選的這家客棧,圖的就是便宜,身上銀兩不多,也不想李忠為她頗費。
看罷,允禮道:“跟我回去。”
三春早料到他是為此而來的,那一晚從孫家離開,得知三春住進了客棧,因為忙著孫尚榮的事,允禮一直沒過來,總算孫尚榮的事告一段落,他這才前來接三春回府。
三春卻搖頭:“不。”
生硬的一個字拒絕,不含一絲溫度,也不容置喙的倔強。
允禮有些奇怪:“為何?”
為的實在太多,假的理由隻有一個:“我在這裏挺好的。”
允禮語氣有些嚴厲:“胡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怎麼能說好。”
三春環顧下,哂笑:“王爺是打小住皇宮的貴人,所以不覺著這裏好,而草民打小連狗窩都住過,所以覺著這客棧已經不錯。”
允禮看過來,忽而笑了,盡量將身子彎下,湊近她道:“聽著像是跟誰賭氣。”
就是賭氣,但凡一見到他,三春就倍感委屈,也不知這委屈從何處產生,仿佛唯有氣一氣他,自己才好過,但不肯承認:“沒跟誰賭氣,我說的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