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話說門子(1 / 3)

文有文壇,官有官場。

文壇的門,沒人看守,可以隨便進出,但不一定有人理會你。官場的門,倒是有人理會你,但你想大搖大擺走進去,那是不成的,肯定要擋駕。所以,文壇臉難看,官場門難進,這句話不無道理。

文壇的臉難看,因為你雖然進了文壇,但進不了圈子,仍是孤魂野鬼一個。我在文壇也廝混大半輩子了,常常看到圈子裏的人,對於圈子外的人,如果不是抱有排斥情緒,至少也是保持禮貌的距離。你不是那圈子中人,非要往圈子裏擠,所遭遇到那種霜降以後的冷臉,很難讓你有賞心悅目的感受。

而官場的門難進,並不完全是由於門檻高。高是一個因素,連續的高,讓你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才是真難。因為官場的門,其實是長長的,由重重疊疊的門連續組成的通道。進得了第一道門,未必進得了第二道門,哪怕進了第三道門,你也不見得就算登堂入室,能拜到要拜的菩薩。

五千年來的中國人,進過無數次的官場的門以後,總結了一條經驗,最好的入場券,是銀子。用白花花的銀子(當然,黃澄澄的金子更佳),作敲門磚,官場的任何門,無不可以敲開。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又如何?那白宮的門又如何?你掏出五千美元,可以在大草坪上同他合影,你甩出一萬美元,可以在圓柱大廳與他共進晚餐。所以,民諺“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是中外古今的一針見血之論。

《天方夜譚》裏有一則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要想打開他們藏寶的庫門,隻消念一句咒語,“芝麻開門”,那庫房的門立刻就打開了。這是神話,而在現實生活中的“芝麻開門”,就是銀子。在封建社會裏,你隻要將銀子放到站在官府門口的那位“門子”手裏,這門就讓你進去了。

現如今,用銀子當敲門磚,逐漸普及,在文壇也能起到作用了。不能不說是時代之進步,思想之解放,創收之多渠道,要錢之如何不要臉皮。於是乎,一篇作品,次好說成上好,一千元,不好說成很好,二千元,能夠上排行榜,三千元,有望獲文學獎,四千元……這幾乎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的。有一位好漢,懷揣十萬大洋,來到京城,逐個擺平江湖,蟾宮折桂,一時傳為“佳話”。因此,不論是座談吹捧,大腕鼓掌,不論是名家推薦,重點評介,隻要有起到“門子”作用的文壇掮客,無一不可以用銀子打點。休看文壇中人,悉皆清高自許,假作正經,有時候下作起來,也真是相當相當地沒出息,沒起子,一封紅包(含打的費),一桌酒席(有老鴨煲),就全被拿下,讓他怎麼鼓吹,就怎麼鼓吹,要他怎麼捧場,就怎麼捧場。

由此看來,無論官場,無論文壇,門子,是非常關鍵的人物。

而談到門子,不能不先說說這個李十兒。而李十兒又是何許人也?也許大家並不熟悉,他乃是《紅樓夢》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中的一個小人物。

高鶚續書的後四十回,頗不為某些紅學家所喜歡,個別的甚至深惡痛絕,其實,這些學閥、學霸、學痞、學棍,倒多少有點兒像坐在紅學門口的李十兒,架著二郎腿,看你順眼不順眼,看你孝敬不孝敬,然後,才決定是否讓你邁進這個門濫。

這個名叫李十兒的人,原是金陵賈府門口站著的紅頭阿三。誰要想進得榮國府或寧國府,譬如劉姥姥,先得向他打恭作揖。他允許你進,你才可以進,他要不高興讓你進,你就得一邊兒涼快去。為什麼當下出現什麼“草根紅學”這一說,其道理也是如此,就因為凡官方的、半官方的、或獨尊於林下,在忠義堂樹起“替天行道”的紅學權威,或紅學大佬,身邊都有或多或少的李十兒,在擋駕,在起哄架秧子。紅學成為他們的自留地,成為他們的一樁買賣,成為他們可以喝茶請客,吃飯做東的搖錢樹,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李十兒之輩自然就是不可或缺的了。

劉姥姥想到賈府去打秋風,這位精於世故的老虔婆,我估計她不是絕對的鄉下人,而是在城鄉結合部住著的非農業人口,懂得一點跟這類紅頭阿三打交道的竅門,第一,你得叫他老爺,因為他不是老爺,他聽得入耳;正如文壇上某些人,狗屁不是,你幾乎不知道他曾經寫過什麼,你一口一聲叫他大師,他也會欣然接受的。第二,你得悄悄地打點一番,或紅包,或禮品,當官不打送禮的;正如外地一位美女作家,來到首善之區,不貢獻出令人心動的東西,那些評論家會有好臉嗎?第三,要一百二十分地表現出虔誠。如果劉姥姥坐著八抬大轎,那就用不著這一套了。李十兒會跑過來給你開車門,還用手護著你的頭。

這也是如今紅學領域裏,不但有“草根紅學”,還有“捐班紅學”的緣故了。“有錢的老爺炕上坐,沙裏紅巴唉!”這首民歌說得有理,我給紅學掏了錢了,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紅學家。劉姥姥總站在門口,她不是美女作家,李十兒不會用正眼瞧她,她不是有錢的款姐,把紅學老爺都能請去本州本縣,做客開會。見不著正主兒,她當然著急,後來,總算求了一個孩子帶去見太太的陪房周瑞家,她終於被恩準進了賈府的大門。她肯定要對李十兒有所表現的,看來,數目不大,所以,高鶚沒寫。

在中國的民間諺語中,有一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那就是對他們的最好形容,像李十兒之輩,就是尤其難搪的那一撥人。因此,要想進門,先把這班小鬼安頓住,籠絡住,就等於成功一半。

休看這些小人物,卻能起到大作用。

後來,賈政到外省上任時,李十兒也追隨而去,他在賈府時,門房打雜,當紅頭阿三,到了江西糧道上,仍舊替老爺把門。舊時稱這些把門的衙役為“門子”,很準確,也很形象。舊時讀過一部什麼野史,說水泊梁山,所以最後失敗,因為晁天王和宋公明,沒有吸收西門慶和蔣門神兩人入夥的緣故。若是這兩“門”不被武鬆幹掉,上了山,一個管前門,一個管後門,那肯定固若金湯。

門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李十兒這個門子,來到江西糧食廳,我猜想,不一定有正式編製,不一定有公餉可支,他對賈政發過牢騷,老爺,我們可是自帶幹糧來侍候您的。所以,這些名義上是老爺跟前的仆從,是一份地位不高,油水卻不見得少的差使。因為,既非公務人員,也非專職衙役,也就無所謂官銜、頂戴,更談不上學問、資曆。正如紅學界的那些李十兒,上有紅學大師罩著,下有紅學粉絲護著,中有“捐班紅學”供著,別看官不官,民不民,吃香喝辣,非常快活。惟其快活,對於威脅其飯碗的人和事,便會一哄而上。李十兒的背後,是那位誌大才疏,無能無為,文考不上舉人,武扛不動刀槍的賈政,所以,他坐在門口,很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