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裏一張空蕩蕩的方桌對著同樣靜寥寥的院子,衣著一貫素淡的顧夢影也趁著過年熱鬧的氛圍換上一身橘紅色的對襟襦裙,宛如雪港的鎖骨上停泊著一串碧浪似的翡翠珠鏈,靈蛇發髻又讓她嫻淑的少婦做派中微微帶了幾分少女的嫵媚,鑲著藍色寶石的黃金發簪橫亙在發髻之中,更添華貴之風。
她寂寞地對著空曠的院子坐著,耳邊充滿了周圍瘋狂地炮響,每當她看到侍女們飄搖的裙擺跨過門檻,總會滿臉期望地站起來詢問,但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坐下。
門外是闔家團圓的萬家燈火,而門裏卻是淒涼悲傷的孤獨深閨。就在她差點要掩麵痛哭之時,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從院子裏進來,身上背著簡陋的遊方大夫所用的藥箱,雙臂高抬,一手提著一條青色的死魚,一手拎著一隻尾巴上沾滿糞便的白鵝,白鵝掙紮著拍打著翅膀,不配合地扭動著身體,害他在門檻上一個踉蹌,一頭紮進屋裏。
顧夢影原本心中又氣又悲,見林日昇如此滑稽地出現在她麵前,又好氣又好笑。她正想起身相迎,卻又惱他除夕之夜晚歸,害她好等,便賭氣坐著不動。
偏林日昇對她的情緒毫不察覺,滿心歡喜地跑到她麵前,將手中的魚和鵝朝她麵前一晃,笑道:“夢影,快來幫忙,把廚房的鍋架起來,今天我給你做燒鵝掌,清蒸魚,給你嚐嚐。”
顧夢影生怕那白鵝身上的穢物濺到自己身上,忙向旁邊挪了挪,她掩了掩鼻,輕蹙眉頭,責備的話到嘴邊又見他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仿若春曉之花,心有不忍,便轉而問道:“相公,你今天怎的這麼高興?”
林日昇哈哈的笑了幾聲,將白鵝跟草魚交給了身旁的侍女,侍女沒有接住白鵝,白鵝跌在地上,發出難聽的叫聲。
顧夢影心煩地直皺眉頭,他卻笑地更大聲:“我今天真是開心。你還記得我給你提那個得了肺病的病危病患,居然給我治好了。可見我的判斷是對的,原先的方子並沒有錯,隻是用藥太過保守,稍加改善便成了良方。你瞧這是他妻子為了感謝特意冒雪送來的,一尾草魚,一隻大鵝,我本不願收,奈何人家一片心意,畢竟窮人家一年到頭也不能吃上幾次葷腥,這魚跟鵝還是養來換錢的,我不忍偷偷給他們的藥包裏塞了些銀兩。算是我買的吃的也安心。”
他歡欣鼓舞地搓手,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對了,上次我拿回來的那三串臘腸怎麼不見了?”他扭頭望向院子忽的問道。
顧夢影踟躕道:“你說掛在院子裏風幹的臘腸嗎,我瞧著怪不幹淨的,聞著還有股怪味,就讓下人們給扔了,那東西亦不是稀罕物,你若想吃多少錢都買的,隻是吃壞了肚子可就不值了。”
“你給扔了?”林日昇站起震驚問道。
顧夢影指著臥在地上昂脖高叫的肮髒白鵝,嫌棄道:“這是死魚,是不能吃的。不新鮮了,不爽口倒是其次,怕死的久了。還有這鵝髒兮兮的,還是不要吃吧,廚房裏飯菜都做好了,燒的鯉魚,雞鴨都是自家喂的,新鮮宰殺,又大又肥,比這好多了,我看這些還是不要了吧。”
她每說一句林日昇臉色便昏暗一層,她衣服上原本璀璨的金色繡線此時卻變得此人眼目。他的歡快心情頓時消散,化為惆悵之歎:“那我櫃子裏幾件縫補過的舊衣衫也是你扔的了?”
顧夢影依然以一副賢妻的姿態滔滔不絕道:“是啊。那幾件衣服著實太破舊了,想來你再也不會穿了,留著亦是無用,我又讓繡娘趕製了幾件新衣,都疊好在櫃子裏了,都是上等布料,針線也我看著做出來的。”
林日昇頹然而坐,手撫膝蓋,搖頭悲道:“你可知道我曾經穿著這些衣服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你又可知道這些破舊衣衫有的是付不起看診費用的窮人送給我的過冬的新衣,有的則是病人親屬為了感恩,一針一線親手為我縫製的。還有……”
他頓住了,一股酸澀在口中蔓延,還有那衣服上的用繡花縫製的補丁都是陳思雨用精湛的繡技為他製作的驚喜,而如今這些話卻再也無法說出口,隻能借用醫患之情來寄托他的思念:“這裏麵包涵的濃濃情誼,豈是幾件外人做的新衣能比的?”
與他成親半年以來,他從未對她有過怨懟之詞。顧夢影怔住了半響才嚅囁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衣服這麼重要。但是……”
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冒著惹怒他的風險,盡一個妻子應有的責任規勸道:“相公,雖然你們男子為官之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也不懂。隻是相公既進了翰林院,也該將報君愛民放在心頭,多讀些治國之道,救民之理才是正事。黃岐之術且當個技藝傍身也未嚐不可,隻是切不可沉迷於此誤了經世治國的大事,男子應誌在兼濟天下,匡扶君主,勤政愛民才是。”
談及此事,林日昇更是心生悲涼,自他高中,娶了顧夢影,有了顧、林兩家的保駕護航,他的仕途果然帆幟高懸,一帆風順,本來以他的名次按規矩是要外放的,但他借了顧家勢,不僅留在了長安還入了翰林院,曆來丞相多出自翰林學士,當年權傾朝野的“楚義濂”就是翰林院出身,這是天大的恩榮。外人都豔羨不已,但卻不知他每日如坐針氈,有苦難訴。真才實學的寒族子弟,對他嗤之以鼻,多有嘲諷;長安貴族,又多出紈絝,他亦不屑為伍。而他常年診病,對病情一向刨根問底,對病人一向實事求是,生命為大,來不得半點虛假,因而就養成了他的實心眼,直心腸,最不會做那些虛頭巴腦的官樣文章。
官場應酬更讓他苦不堪言,別人說話他從不懷疑,無論真假他一概都信。常常吃虧而不知,得罪了人也不明白。酒場上旁人都會假喝,他卻來之不拒,別人敬一杯他回兩杯,經常喝的嘔吐不止,還被人恥笑為酒量差。
別人張口有求於他,他從不不知拒絕。一來二去,眾人便覺他脾氣好,便把手中雜活都交於他做,他往往幫同儕謄錄文章直至深夜,同儕悠然將工作做完,得了誇獎還要暗地取笑。他為了幫別人而耽誤了自己工作,常受責備,苦惱不已。
他每日過得並不痛快,如同上刑一般痛苦。因為沒有興趣,工作起來也沒精打采,混混沌沌,顯得極為遲鈍。而最令他痛心的莫過於清閑之時,他端著茶水,坐在窗邊愣愣地看著太陽高懸到日落西山,正當別人愜意地感慨:難得浮生一日閑的時候,他卻心中沉悶,惋惜這大好的時光如此荒廢,飛逝的時光除了給他的鬢角眉梢再添一絲愁紋之外,沒有給他的人生增加一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