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大放盤”的林先生的鋪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減少,平均是五分鍾來一次;林小姐在鋪麵和“內宅”之間跳進跳出,臉上紅噴噴地時常在笑,有時竟在鋪麵幫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喚她,方才跑進去,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興衝衝地急口說:
“媽呀,又叫我進來幹麼!我不覺得辛苦呀!媽!爸爸累得滿身是汗,嗓子也喊啞了!——剛才一個客人買了五塊錢東西呢!媽!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會兒就出去呢!”
林大娘隻是點頭,打一個呃,就念一聲“大慈大悲菩薩”。客廳裏本就供奉著一尊瓷觀音,點著一炷香,林大娘就搖搖擺擺走過去磕頭,謝菩薩的保佑,還要禱告菩薩一發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遠那麼好,保佑林小姐易長易大,明年就得個好女婿。
但是在鋪麵張羅的林先生雖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臉上笑容不斷,心裏卻像有幾根線牽著。每逢賣得了一塊錢,看見顧客欣然挾著紙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裏一頓,在他心裏的算盤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錢的血本的虧折。他幾次想把這個“大放盤”時每塊錢的實足虧折算成三分,可是無論如何,算來算去總得五分。生意雖然好,他卻越賣越心疼了。在櫃台上招呼主顧的時候,他這種矛盾的心理有時竟至幾乎使他發暈。偶爾他偷眼望望斜對門的裕昌祥,就覺得那邊閑立在櫃台邊的店員和掌櫃,嘴角上都帶著譏諷的訕笑,似乎都在說:“看這姓林的傻子呀,當真虧本放盤哪!看著罷,他的生意越好,就越虧本,倒閉得越快!”那時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決定明天無論如何要把貨碼提高,要把次等貨標上頭等貨的價格。
給林先生斡旋那“封存東洋貨”問題的商會長當走過林家鋪子的時候,也微微笑著,站住了對林先生賀喜,並且拍著林先生的肩膀,輕聲說:
“如何?四百塊錢是花得不冤枉罷!——可是,卜局長那邊,你也得稍稍點綴,防他看得眼紅,也要來敲詐。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長不生心,他們也要去挑撥呀!”
林先生謝商會長的關切,心裏老大吃驚,幾乎連做生意都沒有精神。
然而最使他心神不寧的,是店裏的壽生出去收賬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林先生是等著壽生收的錢來開銷“客賬”。上海東升字號的收賬客人前天早已到鎮,直催逼得林先生再沒有話語支吾了。如果壽生再不來,林先生隻有向恒源錢莊借款的一法,這一來,林先生又將多負擔五六十元的利息,這在見天虧本的林先生委實比割肉還心疼。
到四點鍾光景,林先生忽然聽得街上走過的人們亂烘烘地在議論著什麼,人們的臉色都很惶急,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情了。一心惦念著出去收賬的壽生是否平安的林先生就以為一定是快班船遭了強盜搶,他的心卜卜地亂跳。他喚住了一個路人焦急地問道:
“什麼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強盜搶?”
“哦!又是強盜搶麼?路上真不太平!搶,還是小事,還要綁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閑漢陸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時□著半隻眼睛看林先生鋪子裏花花綠綠的貨物。林先生不得要領,心裏更急,丟開陸和尚,就去問第二個走近來的人,橋頭的王二毛。
“聽說栗市班遭搶,當真麼?”
“那一定是太保阿書手下人幹的,太保阿書是槍斃了,他的手下人多麼厲害!”
王三毛一邊回答,一邊隻顧走。可是林先生卻急壞了,冷汗從額角上鑽出來。他早就估量到壽生一定是今天回來,而且是從栗市——收賬程序中預定的最後一處,坐快班船回來;此刻已是四點鍾,不見他來,王三毛又是那樣說,那還有什麼疑義麼?林先生竟忘記了這所謂“栗市班遭強盜搶”乃是自己的發明了!他滿臉急汗,直往“內宅”跑;在那對蝴蝶門邊忘記跨門檻,幾乎絆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東洋兵放炸彈燒閘北——”林小姐大叫著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麼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幹,但中間既然牽連著“東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問一聲了。他看著女兒的很興奮的臉孔問道:
“東洋兵放炸彈麼?你從哪裏聽來的?”
“街上走過的人全是那麼說。東洋兵放大炮,擲炸彈。閘北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