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通寶坐在“塘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長旱煙管斜擺在他身邊。“清明”節後的太陽已經很有力量,老通寶背脊上熱烘烘地,像背著一盆火。“塘路”上拉纖的快班船上的紹興人隻穿了一件藍布單衫,敞開了大襟,彎著身子拉,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著人家那樣辛苦的勞動,老通寶覺得身上更加熱了;熱的有點兒發癢。他還穿著那件過冬的破棉祆,他的夾祆還在當鋪裏,卻不防才過“清明”,天就那麼熱。
“真是天也變了!”
老通寶心裏說,就吐一口濃厚的唾沫。在他麵前那條“官河”內,水是綠油油的,來往的船也不多,鏡子一樣的水麵這裏那裏起了幾道皺紋或是小小的渦旋,那時候,倒影在水裏的泥岸和岸邊成排的桑樹,都晃亂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會很長久的。漸漸兒那些樹影又在水麵上顯現,一彎一曲地蠕動,像是醉漢,再過一會兒,終於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頭模樣的椏枝頂都已經簇生著小手指兒那麼大的嫩綠葉。這密密層層的桑樹,沿著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沒有盡頭。田裏現在還隻有幹裂的泥塊,這一帶,現在是桑樹的勢力!在老通寶背後,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靜穆的,在熱烘烘的太陽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綠葉過一秒鍾就會大一些。
離老通寶坐處不遠,一所灰白色的樓房蹲在“塘路”邊,那是繭廠。十多天前駐紮過軍隊,現在那邊田裏留著幾條短短的戰壕。那時都說東洋兵要打進來,鎮上有錢人都逃光了;現在兵隊又開走了,那座繭廠依舊空關在那裏,等候春繭上市的時候再熱鬧一番。老通寶也聽得鎮上小陳老爺的兒子——陳大少爺說過,今年上海不太平,絲廠都關門,恐怕這裏的繭廠也不能開;但老通寶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歲,反亂年頭也經過好幾個,從沒見過綠油油的桑葉白養在樹上等到成了“枯葉”去喂羊吃;除非是“蠶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爺的“權柄”,誰又能夠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邊,天就那麼熱!”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綠葉兒,心裏又這麼想,同時有幾分驚異,有幾分快活。他記得自己還是二十多歲少壯的時候,有一年也是“清明”邊就得穿夾,後來就是“蠶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這一年成了家。那時,他家正在“發”;他的父親像一頭老牛似的,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做得;便是他那創家立業的祖父,雖說在長毛窩裏吃過苦頭,卻也愈老愈硬朗。那時候,老陳老爺去世不久,小陳老爺還沒抽上鴉片煙,“陳老爺家”也不是現在那麼不像樣的。老通寶相信自己一家和“陳老爺家”雖則一邊是高門大戶,而一邊不過是種田人,然而兩家的運命好像是一條線兒牽著。不但“長毛造反”那時候,老通寶的祖父和陳老爺同被長毛擄去,同在長毛窩裏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們倆同時從長毛營盤裏逃了出來,而且偷得了長毛的許多金元寶——人家到現在還是這麼說;並且老陳老爺做絲生意“發”起來的時候,老通寶家養蠶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間掙得了二十畝的稻田和十多畝的桑地,還有三開間兩進的一座平屋。這時候,老通寶家在東村莊上被人人所妒羨,也正像“陳老爺家”在鎮上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可是以後,兩家都不行了;老通寶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塊錢的債,“陳老爺家”也早已完結。人家都說“長毛鬼”在陰間告了一狀,閻羅王追還“陳老爺家”的金元寶橫財,所以敗的這麼快。這個,老通寶也有幾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陳老爺怎麼會抽上了鴉片煙?
可是老通寶死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陳老爺家”的“敗”會牽動到他家。他確實知道自己家並沒得過長毛的橫財。雖則聽死了的老頭子說,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長毛營盤的時候,不巧撞著了一個巡路的小長毛,當時沒法,隻好殺了他,——這是一個“結”!然而從老通寶懂事以來,他們家替這小長毛鬼拜懺念佛燒紙錠,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這個小冤魂,理應早投凡胎。老通寶雖然不很記得祖父是怎樣“做人”,但父親的勤儉忠厚,他是親眼看見的;他自己也是規矩人,他的兒子阿四,兒媳四大娘,都是勤儉的。就是小兒子阿多年紀青,有幾分“不知苦辣”,可是毛頭小夥子,大都這麼著,算不得“敗家相”!
老通寶抬起他那焦黃的皺臉,苦惱地望著他麵前的那條河,河裏的船,以及兩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歲時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變了。他自己家也常常吃不上大米了,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塊錢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