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孫子,今年五、六歲,顴骨上有個半圓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愛笑,一笑,狗印跟著圓。他每天梳著整齊的分頭來我們這兒,水淋淋的;前額有一綹毛不服梳,彎彎地探下來,使這個沙漠深處的童男有了些時髦的意思。
我們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爾家。每天太陽升起,親戚們陸陸續續來這裏說話。朝克巴特爾家像過去的生產隊部一樣熱鬧,旱煙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間鑽出鑽入。門外木樁拴的馬,以尾掃虻。再遠一點是銀鏡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隨我二堂姐而來。同行人還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靜。她始終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連眼都不眨。她惟一的動作是趁人不注意時,用小胖手把絲襪從大腿嫻熟地卷到腳踝,見有人觀察,又悄悄卷回原處。這裏方圓百裏沒有穿絲襪的,她是惟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則不同,指天畫地,大氣磅礴。倘若哪個房間傳來碟子碗的破碎聲以及人們的尖叫,必與阿拉木斯有關。他高聲申辯,並準備奪路而逃。不一會兒,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們中間,帶著臉上的狗牙印和那綹顫顫的額發。
有天傍晚,大夥兒多喝了幾杯酒,在東山牆陰涼處歇息,看幾十裏外的天空打閃。近處,一隊駱駝沿沙丘的峰緣走下來。這時,頭頂出現一架雙翅小飛機,防雹或做什麼事情。大夥很亢奮,在偏遠的牧區,能看見飛機被認為是幸運的事情。
朝克巴特爾說:“阿拉木斯,好好念書吧,長大開飛機去。”
大夥嘖嘖,表示這種選擇太正確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臉,堅定地說:“不!”
朝克巴特爾問為什麼?阿拉木斯不回答,低頭大步在沙地上走,無論誰問一律搖頭。
阿拉木斯何以輕蔑飛機呢?後來,我父親問,他說要開火車。
阿拉木斯說,“火車大!”他呼地伸開雙臂,並左右看自己雙臂夠不夠大。“火車,這院子也裝不下。還有,火車聲音大,嗚——”阿拉木斯的臉已漲紅。他被火車的體積和震耳欲聾的聲音所折服。這是力量的象征。
顯然,他認為天上的飛機太小了。二堂姐說飛機假如落在這院子裏,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說:“依嘻!”這是蒙古語表示鄙夷的感歎詞。依嘻。
朝克巴特爾很不滿了。說:“火車,甘旗卡就有;飛機,通遼才有。”
通遼是一個市,甘旗卡是縣城。“依嘻!”阿拉木斯搖搖頭。所謂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飛機上隨便喝汽水,”朝克巴特爾又說,“火車上喝米湯。”
“依嘻!”阿拉木斯連頭都不屑搖了。
這是出現飛機那天傍晚的事。
我們走的時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輛中型吉普送我們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夥等火車到來。我買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親屬。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遠方瞭望,或大步踱行。
車來了,我們忙於道別,搬東西。坐上位子之後,看到阿拉木斯遠遠地站著,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綹頭發無規則地在風中飄動。
我心裏一酸,想帶他走,坐一坐火車,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
車開動,我看見阿拉木斯的淚水順臉頰流淌,必是為火車而流。火車已開出很遠,我感到阿拉木斯還在向這邊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動,腳下像有了釘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絲襪,褪下去,再熟練地卷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