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右麵的是蒙古長調女歌唱家阿拉坦其其格,她彎曲的唇線深藏嘴角,鼻直,舉止有大歌唱家的包含矜持。從她向右看,宴會的圓桌邊坐滿內蒙廣播合唱團的演員,邊上一桌也是。團長坐在我左邊。
從他們的相貌上,我已約略看出誰是呼侖貝爾人,誰是錫林郭勒人,誰是城裏長大的蒙古人。多數演員從牧區直接招入團裏,一望即知。並非說他們愚鈍,而是氣質有異外人,像黃河的冰和冰箱的冰不一樣,他們鎮定、單純,有一點茫然。
這是在酒店——呼和浩特中山路蒙古餐飲店的一次聚會,我剛到達。窗外街燈亮了像一束束卷上去的白玉蘭花。酒店門口的音箱播放著德德瑪唱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兩排蒙古姑娘夾道迎迓食客,一位戴貴族頭飾的高個兒女孩引請上樓。
酒杯斟滿,團長致歡迎辭後,該我表達謝意。我懵然找不到話。語塞的原因是話在心裏說了好多遍,它們盤成一團,抽不出一個頭兒來。在飛機上,我俯瞰土默特川的耕地一些南北壟,一些東西壟,像梳子拚在一起,臥藏雪線。這是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青春在呼和浩特度過,那時文革還沒有降臨。在內蒙古軍區家屬院的傍晚,我被喜歡小孩的鄰居抱來抱去,傳到包括蘇軍顧問太太的手裏,姐姐仰麵盯著,怕我被別人偷走……
“唱一個歌吧。”團長說,他請對麵的一位姑娘。“這是烏雲舒都,唱長調。”
烏雲舒都起身,脫掉蔥心綠的羽絨服,拽一拽桃紅毛衣的後襟。她膽卻地向阿拉坦其其格請教曲目。阿老師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她開始自信地演唱。
蒙古長調,並不是節奏上的散板。在貌似平直的旋律線上,演唱者以獨有的行腔方法使樂句搖曳多姿。長調的歌詞都不多,一般是一兩句話,如“孤獨的白駝羔饑餓難當,在夜裏哭泣”。演唱者變化的聲腔把每個字用彩綢密密包裹起來,或者說把每個字擦一遍放在那兒,像從石榴的心裏剝出晶瑩的紅籽,似感歎不盡,乃言有所歸。歌中每一句都像起句,又與上下句鎖鑰相合。長調的慢,實如一個人試圖伸手摩挲天邊的彩虹,從彩虹的根礎摸起,感覺手裏攥滿了雨水。歌罷,烏雲舒都落坐,我仍恍惚。大家看我,他們的麵孔閃閃發亮,露出兄弟般的溫情,因為在傾聽中我流下了淚水。這首蒙古國的歌曲唱道:親人分別,思念追隨一路,到山坡,到路旁,到很遠的地方。
烏雲舒都表情平靜,好像忘記了剛才的歌唱。而我奇異,這首歌她怎麼唱得出來?帶著那麼多莽莽蒼蒼的信息,像列賓筆下伏爾加河的風情畫。也許我睇視入神,她疑惑,以為唱錯了什麼。
後幾天,我赴伊金霍洛旗祭拜成吉思汗陵,寬大樸素的陵園,鬆柏鬱鬱,黃土藍天。我們拾階而上,過緩步路麵,再拾階上行。中軸線的石板間隙隔不遠露一鐵環,係紅布色澤新鮮,沒有腳踩的汙跡。我本想回頭看身後景致,看能看到多遠的地方。沒回頭,我第一次來,頭一直對著大殿的方向。那天沒風,天全是藍的,耳邊卻聞聽風拂枝葉,埋伏和聲。樹的、草的低吟,穿插錯落,又讓我聽到合唱。廣播合唱團有一首男聲八重唱《聖主八駿》,歌詠成吉思汗的八匹黃驃馬。歌聲唱起,像黎明的草地上包抄白霧。歌者目光睃巡,是牧人找馬的眼神。蒙古馬不像中國畫的馬那樣肆行,如河魚破網。草原的馬,奔跑也安然,眼神寧靜。帶草香的風吹到它身上,馬搖搖頭頸,悠然回首,清澈的眼神在下垂的長鬃間一亮。《聖主八駿》在藝術家的吟唱下,於天蓬地角絕塵而過。演員的眼睛慢慢變成了馬的眼睛,遼遠凝望。八個人變成了八匹馬,氣流撲額而來,道路在眼前分岔,滑往兩邊。灌木模糊了,白雲躲到山後,露一線袍角。八重唱的演員原來是牧民,或在牧區長大,熟悉馬。當左手挽住韁繩,右手扶住鞍子的時候,馬轉過頭,用筆直的鼻梁對著你,長睫毛一閃一閃。歌唱家盡情讚美成吉思汗的八駿,把聲音所能夠描摹的金絲銀線、珊瑚玳瑁放置駿馬背上馱走。他們的歌聲是層層疊疊的哈達,在風中飄揚。
進大殿,成吉思汗白玉雕像的背後鋪展巨大的蒙古帝國版圖。一起去的友人讓我居中,伏地叩首。我頭一接地,忍不住淚下。腳邁進門坎的時候,腿抖,身子放不住了。在路上,心情原本平靜,我們說說笑笑,目接山川。進大殿,我的淚水未經辛酸和委屈,卻搶先跳出來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