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間距局促,讓人步伐小氣,身態如穿厚底靴的滿族女子,顯見醉漢不宜。而後改走鐵軌旁的小路,不時手撥遮臉的樹枝。
他們搖晃著,不覺間唱起歌來,自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總是歌酒相隨。表舅喜歡唱輕鬆細巧的情歌,如《萬姐》——
要說這海青色的綢巾,
是海山哥哥在海州給我買的。
要說這金絲邊的坎肩,
是金山哥哥給我在錦州買的。
……
他扭頸唱著,用手拽展軍裝的大襟,其拖腔成為“買的——唉”,極盡珍惜。
我爸唱悲抑寬廣的科爾沁民歌,唱時,他無由地兀立荒草間不動,眼盯著天上的星星——
榆樹呀柏樹,要是真的爛了根呀,
剪子翅的鶯歌鳥兒要到哪裏去唱歌?
心上的人兒達那巴拉今天動身去當兵,
啊哈咳留下金香一個人,
瞅著誰的顏麵過日子呀?
那時我父親輪廓清晰的臉上一定分散著淚水。想家,想撫養他長大的奶奶和早逝的聞名百裏的民歌手爺爺。蒙古歌是沒有眼淚的哭聲,是表麵平靜但暗湧奔突的河流。對蒙古人來說,從不擔心無歌可唱,別說10裏,就是走上50裏,歌聲也斷不了線。他們從小生活在歌的海洋裏。
這樣,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屬院。稍事閑話,我爸起身送表舅回東大營,我仍追隨其後,重新走上這條亮閃閃的鐵道線上。他們彼此摟著肩膀,談論女人或罵某長官,也唱歌。又到了東大營,哨兵換過,對表舅敬禮如儀。表舅母睡下了,掩襟起身上茶(蒙古女人從不會拂逆丈夫哪管是乖張之舉)。啜兩口茶,我爸戴上禮帽,說“走啦”,表舅扣上大沿帽說“我送”。他們在門口誠懇堅定地討論送與不送的問題,兼有推搡較力。結果是送。半路上,他們坐下抽煙,我爸抽“迎春”牌,藍地兒上一嘟嚕燦爛的碎花;表舅抽“大生產”,都有錫紙包裝。互相敬讓,煙頭明滅。到了我家,他們複進酒菜。表舅辭行,我爸抬臂要去東大營。這時我媽已由微嗔轉入忍俊不禁。勸表舅住下。他正正皮帶:“那不行!明天還帶兵出操呢,必須走!”我媽對我爸說,“那你別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嗎?”
我爸怒目:“這是什麼話?人家送我,我怎麼能不送人家呢?”這就是他們互相送別的理由,依此理由他們將永遠送下去。這裏邊有酒勁,但無虛偽。
後來,我在炕頭睡著了。次日天亮,眼見表舅蜷睡炕上,大皮帶仍係著。其後的事情是我爸將表舅送到東大營,表舅又送我爸回來,東方即白,途未窮而力盡矣,隻好在夢中奔波了。至於誰來領兵出操,就搞不清了。
表舅在文革前調往集寧市。離開東大營對他不知是幸與不幸。一個蒙古族的軍職人員像在蘇聯的猶太人一樣免不了遭極權主義的政治清洗。度盡劫波之後,他們如果想起這段酒後相送的舊事,大約能夠開顏一笑吧。而我寫下這件事的理由之一,也在於讓他們憶起青春時光中一段快樂的趣事。
而鐵皮水桶,在第二個星期日被表舅盛滿啤酒,滿頭大汗地送至我家,我們則不必羞怯地端著洗臉盆子從井台往家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