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何其榮貴(1 / 2)

到了晚上,喝點酒,想起一些人。

一些也許再也見不到的故人。

想得好,有時活生生蹦出一個人,披掛滿身故事。驚訝,也感動。因為故事裏有我不然也想不起來。

想的時候別用力,用力他們不出來。不想也不出來。

我還認為,懷想時把目光投注一處,少頃就有生物出現,葡萄上的蠓蟲,窗外的鳥兒,晚上10點則有蟑螂——法布爾說,倘若換一種看法,蟑螂也是精致的甲蟲。

我把這些生物命名為我所想念的人。

在書櫥改製的碗櫥的白漆台麵上,蟑螂出來了,走走停停。停下的時候,觸須移來搖去,像穆桂英頭上晃動的彩翎。

——賀喜英貴。

放學,我和寶榮、賀喜英貴約定每人踢一個石子回家,把這個石子從學校踢到家屬院。

一夏天,我們仨右腳的鞋上都有一洞。沒事伸腳比,樂,這是個秘密。

寶榮的腦袋從什麼角度看都是圓的,連眼窩都沒有,鼻子隻凸出一點兒鼻頭,像麵捏的。我們一有機會就按他鼻子,按回去,或者讓別人把他按在玻璃上,拐進屋看他三角形扁平蒼白的鼻麵。冬天,他臉蛋凍出一圈一圈的魚鱗,比大蘿卜都紅。而寶榮始終是激烈的。他尖刻地評論事物,小嘴像喇叭花一樣撅著,說盟委後院的水塔早晚會塌。鳥兒飛過去,他朝它們吐唾沫。

賀喜英貴——我們叫他烏龜,長得像老太太,眼睛長,嘴成一字。他不斷在笑。老遠,你看他走過來,影影綽綽剛露出臉,嘴就咧著,笑呢。隨便說什麼,像——哎呀,楊樹上有個蟲子,他就瞅著蟲子笑。“呃哼、呃哼。”氣分兩步出來,這麼笑。

“再笑就揍你了!”

他吃一驚,說我不笑了,但還——呃哼、呃哼。我們不瞅賀喜英貴臉,當他咳嗽呢。對,他得過肺結核。

賀喜英貴他們家的人,除了他媽他爸之外都叫××英貴。他哥是什麼英貴,忘了。他弟弟叫烏斯英貴,特可笑。烏斯日,蒙古語,跳,像螞炸那樣。他還有雙胞胎弟弟,薩其英貴,滿達英貴。他爸文革中被關一年,放出來就造出哥倆。對這個他爸挺自負。

英貴是什麼話呢?藏語,也許是蒙古文言,作名字尾綴,我說不好。蒙古人名中有不可思議的外來語,如阿拉伯語,阿拉木斯。梵文,欽德木尼,我認識這麼個人,穿藍呢子褲子。突厥語,呼格吉乎(先外祖父尊諱)。鮮卑語,巴特。波斯語,拉布旦。最多是藏語——司旺、東日布、道爾吉、仁欽、斯楞。還有滿洲語,益昌阿、肖盛阿、海泉,女的德德瑪、金珠爾瑪。如果我是賀喜英貴他爹,給他改成“何其榮貴”,作業本皮就能把老師嚇一激靈。

我們一起走了兩年,從園林路拐到鋼鐵大街,南箭亭子十字路口分手。

那時公署和盟委都是土牆,被風吹得很白。壘牆的人卸了牆板後,用鐵鍬背兒在牆上拍。啪啪,最後比鏡子還平。放學,我們邊走邊拿石子在牆上畫波浪。也可把石子視為偵察機俯衝,嗚——,牆冒煙兒了。手上的石子發燙。哪段牆上要是紮玻璃碴子,踩肩膀上去看看,肯定有果樹。你看,那不是果樹嗎?杏都要紅了。把熟杏掰開,金絲連著,杏核濕潤幹淨地躺在當中。吃一口,像柿子那麼麵,香味往鼻子裏鑽。甜之外的酸把牙根的涎水勾出來了。那股水最不愛出來,慢,還有點難受。後來這些杏都讓誰吃了呢?我們仨坐牆根下想那個吃杏的人長什麼樣,沒想出來。我們上學是為了放學。上學沒意思,把書包往抽屜一塞,就算上學了。我們根本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如果你開學時沒注意聽課,期末再聽,老師說的跟外國話似的。兩個氧原子加一個碳原子,哼,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