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加繆(2 / 3)

“您的話簡直同聖茹斯特〔2〕如出一轍,”新聞記者微笑著說。

裏厄繼續用平靜的語調說,他對聖茹斯特一無所知,他講的是一個對世界感到厭倦的人的語言,但他喜愛他的同類,因此,就他本人來說,絕不接受不公正的事物,也絕不遷就。朗貝爾縮著脖子瞧著醫生。

“我想我理解您的話,”最後他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醫生送他到門口說:

“謝謝您能這樣看待問題。”

朗貝爾顯得不耐煩地說:

“好,我懂得,請原諒我打擾您。”

醫生同他握手,告訴他此刻市內發現大量死老鼠,關於這件事,可能有不尋常的報道可寫。

“哦”朗貝爾叫了起來,“這事我感興趣。”

下午五時,醫生正要為另一些病家出診,在樓梯上同一個年紀還比較輕的人擦肩而過,此人外形厚實,肥頭大耳,凹陷的臉上,橫著兩條濃密的眉毛。在住這幢樓房最高一層的那些西班牙舞蹈家的家裏,他曾經見過這個人幾次。這人名叫讓·塔魯,他站在梯級上,一本正經地吸著香煙,一邊注視著腳旁一隻快要死去的老鼠在作最後的抽搐。他抬起頭來,灰色的眼睛冷靜地盯住醫生,向他打了一個招呼,接著說這些老鼠的出現是件奇怪的事情。

裏厄說:“不錯,可是這件事到頭來會令人厭惡的。”

“不全是這種看法,醫生,隻是從某一個方麵看是這樣。我們不過是從未見過類似的事罷了。但是我對這事感興趣,不錯,實在感興趣。”

塔魯用手向後掠了掠頭發,重新觀察那隻老鼠,這會兒,它已不動了。他向裏厄笑道:

“總之,醫生,這主要是看門人的事情。”

醫生正好看見看門人在樓房前麵,背靠著門口附近的牆上,他那平時充血的臉上顯露出一副倦容。

裏厄告訴看門人,又發現了死老鼠,老米歇爾說:“對,我知道,現在是三三兩兩地出現。不過在別的房子裏情況也是這樣。”

他神情沮喪,顯得心事重重,漫不經心地用手擦著脖子。裏厄問他身體怎樣。當然,看門人不能說自己身體不好,他說隻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根據他的看法,這是心理作用引起的。這些老鼠使他感到不安。要是不再看到老鼠,一切都會大大好轉。

可是第二天早晨——那天是四月十八日,醫生從車站接他母親回來時發覺米歇爾的麵頰下陷得更厲害了。從地窖到樓頂,樓梯上有十來隻死老鼠。鄰居們的垃圾桶裏也裝滿了。醫生的母親知道了這事卻不吃驚。她說:

“這類事情是有的。”

她身材矮小,一頭銀發,一雙黑眼睛顯得很和善。

她說:“貝爾納,見到你我很高興,這些老鼠一點也影響不了我的情緒。”

醫生同意他母親的話;真的,跟她在一起,什麼事情總好像很容易解決似的。

但是,裏厄仍然打了一個電話給市鎮滅鼠所。他認識那裏的所長,問他是否聽到有大量老鼠死在露天這件事。梅西埃所長說他聽說了,並且,在他那離開碼頭不遠的所裏就有人發現五十來隻。不過,他不能肯定這情況是否嚴重。裏厄也決定不了,但是他認為滅鼠所應該管一管。

梅西埃說:“對,有命令下來就行。如果你認為真值得這樣做的話,我可以要求上級下命令。”

“值得一做,”裏厄說。

剛才他的女傭告訴他,在她丈夫工作的大工廠中,已撿到了幾百隻死老鼠。

大致上就在這一時期,城裏的人開始擔心了。因為,從十八日起,從工廠和倉庫中清除出了好幾百隻死老鼠。在有些情況下,人們不得不把臨死抽搐時間過長的老鼠弄死。而且,從城市的外圍地區到市中心,凡是裏厄醫生所經過的地方,凡是有人群聚居的地方,成堆的老鼠裝在垃圾桶中,或者一連串地浮在下水道裏有待清除。晚報自那天起抓住了這樁事情,責問市政府是否在準備行動,考慮采取什麼緊急措施來對付這一令人厭惡的現象,以保障市民的健康。可是市政府根本沒有打算,也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麼措施,隻是先開了一次會進行討論。滅鼠所奉令每天一清早就收集死老鼠,收集後,由該所派兩輛車子運往垃圾焚化廠燒毀。

然而此後幾天中,情況嚴重起來了,撿到的死老鼠數目不斷增加,每天早上收集到的也越來越多。第四天起,老鼠開始成批地出來死在外麵。它們從隱匿的屋角裏、地下室、地窖、陰溝等處成群地爬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光亮處躊躇不前,在原地打上幾個轉,最後就死在人的腳旁。到了夜裏,在過道中或巷子裏都可以清晰地聽到它們垂死掙紮的輕聲慘叫。在郊區的早晨,人們見到它們躺在下水道裏,尖嘴上帶著一小塊血跡。有些已腫脹腐爛,有些直挺挺地伸著四肢,須毛還直豎著。在市區可以在樓梯口或院子裏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死老鼠。也有孤零零地死在市政大廳裏,學校的風雨操場上,有時還死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中間。使城裏的人驚愕不止的是在市區最熱鬧的地方也能發現它們。武器廣場、林蔭大道、海濱馬路,一處接著一處遭到汙染。盡管人們一清早就把死老鼠打掃幹淨,但是它們在白天又越來越多地在市內出現。不少夜行者在人行道上行走時,腳下會踏到一隻軟綿綿的剛死不久的老鼠。就仿佛負載我們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它的體液,讓直到現在為止在它內部作祟的瘡癤和膿血,升到表麵來發作。看一下我們這座小城市的驚愕心情吧!直到那時為止它還是安安靜靜的,幾天之內就大亂起來,就像一個身體健壯的人,他那濃厚的鮮血突然沸騰,造起反來。

事態發展得愈來愈嚴重,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搜集、提供各種題材的情報資料的機構)在義務廣播消息中報道,僅僅在二十五日一天中收集和燒毀的老鼠就達六千二百三十一隻。這個數字使人對市內每日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情有了一個清楚的概念,它更加劇了人們的慌亂。在這以前,人們的心情不過是對一件令人厭惡的偶然事件有所抱怨。如今卻發覺這個尚不能確定其廣度、又找不到其根源的現象具有某種威脅性了。隻有那個患氣喘病的西班牙老頭兒仍舊搓著手重複地說:“它們出來了,它們出來了。”他說話時露出一副老年人興致勃勃的神情。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當情報資料局宣布收集到八千隻左右的死老鼠時,人們的憂慮達到了頂峰。有人要求采取徹底解決的辦法,有人譴責當局,還有些在海濱擁有房屋的人已經在談論躲到哪裏去的打算。但到了第二天,當情報資料局宣稱這個怪現象已突然停止,滅鼠所撿到的死老鼠數目微不足道時,全城才鬆了口氣。

可是就在當天中午,裏厄醫生正在把汽車停靠在屋子前麵的時候,發現看門人正從路的另一端吃力地走來,歪著腦袋,叉手叉腳地活像一具牽線木偶。老頭兒挽著一位教士的胳膊。醫生認識這位教士,和他見過幾麵。他是帕納盧神甫,是一位博學和活躍的耶穌會教士,在市內威望很高,即使在那些對宗教抱著淡漠態度的人們中間也是如此。醫生等著他們過來。老米歇爾兩眼發光,呼吸很粗。他覺得不大舒服,需要換換空氣。但是他的脖子、腋下和腹股溝痛得厲害,迫使他往回走,並要求帕納盧神甫扶他一把。

“有幾個腫塊,”他對醫生說,“可能是因為我用力過度了。”

醫生將胳膊伸出車門外,用手指四麵按按米歇爾伸過來的頸子底部,那裏長著一種木頭結似的東西。

“去躺下休息,量一量體溫,下午我再來看您。”

看門人走後,裏厄問帕納盧神甫對於老鼠事件的想法。

“哦!這該是一種瘟疫,”神甫說,在圓形眼鏡後麵的雙目露出一絲笑意。

吃了午餐後,裏厄正在重新看那份療養所打來的通知他妻子到達的電報時,電話鈴響了。這是他的一個老病人打來請他出診的電話。他是市政府的一個職員,長期以來患主動脈瓣狹窄症。因為他窮,裏厄不收他的診費。

他在電話中說:“對,是我,您還記得我。但這次是別人。請趕快來,我鄰居家出了事。”

他說話時聲音很急促。裏厄首先想到看門人,但決定晚一步去看他。過了幾分鍾,醫生就來到了外圍地區費代爾布街上的一幢矮房子前。進了門,在那又陰又臭的樓梯上他碰到了約瑟夫·格朗——就是那個職員,他下樓來迎接他。這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黃色的短髭,高個兒,背有點駝,狹肩膀,四肢瘦長。

他一邊走下來,一邊對裏厄說:“他現在好一點了,我本來認為他完了。”

說著,他擤了一下鼻涕。裏厄在三樓,也是最高一層樓的左邊門上看到了用紅粉筆寫的幾個字:“請進來,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門,看到一根繩子係在吊燈上筆直垂著,下麵是一張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桌子已被推到了角落裏。繩子孤零零地掛著。

格朗說:“我及時把他解了下來。”他雖然用的是最普通的言語,但似乎老在斟酌字句。“正當我出去的時候,我聽到有響聲。我一見門上寫的字——怎麼跟你說呢?——我當時以為是開玩笑。但他發出一聲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可怕的呻吟。”他搔搔頭又說:

“照我看,過程恐怕是痛苦的。當然,我進去了。”

他們推開了一扇門,站在門檻上,麵前是一間明亮但陳設簡陋的房間。在一張銅床上躺著一個矮胖子。他吃力地呼吸著,一雙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他們。醫生停步不前。在這個人呼吸的間歇中,他好像聽到老鼠的吱吱聲。但是在屋角裏毫無動靜。裏厄走向床邊。這人不是從太高的地方掉下來,跌得也不太突然,脊椎沒有斷,當然,有點窒息難受。需要進行一次X線攝影。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並且說過幾天就沒事了。

那人帶著呼吸困難的聲音說:“謝謝您,醫生。”

裏厄問格朗是否已報告了警察分局。格朗顯得有點尷尬。

“沒有,”他說,“嗯,沒有,我當時想最要緊的是……”

裏厄打斷了他的話說:“當然,那麼我去報告。”

可是就在這時,病人激動起來,一邊從床上豎起身子,一邊抗辯著說他已好了,沒有必要去報告。

裏厄說:“安靜些,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請您相信我,我有必要去報告一下。”

病人叫了一聲:“哦!”

接著他把身子往後一仰,開始啜泣起來。格朗撚弄著他的短髭已經有一會兒了,這時走過來對他說:

“科塔爾先生,您得明白,別人會歸咎醫生的。比如說您企圖再幹的話……”

科塔爾掛著眼淚說自己不會再搞了,又說這次不過是一時糊塗,他隻要求人家讓他安靜些就行了。裏厄開了一張藥方並說:

“明白啦,這個咱們別談了,過兩三天我再來,但可別再做糊塗事了。”

裏厄在樓梯口對格朗說他不得不去報告,但是他將要求警察分局局長過上兩三天再來調查。

裏厄又告訴格朗:“今天晚上要看著點兒。他有親人嗎?”

“有沒有親人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會親自當心他的。”

格朗搖著頭又說:

“告訴您,我連他本人也談不上認識,不管怎樣,互相幫助總是應該的。”

裏厄在過道中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陰暗的屋角,問格朗在他這個區內老鼠是否已經絕跡。這位公務員對此一無所知。他聽說有這麼一回事,但對本地區的傳聞沒有十分在意。他說:

“我腦子裏有別的事。”

在格朗說話時裏厄已同他握別,因為急於想在寫信給他的妻子之前去看望一下看門人。

叫賣晚報的在高聲喊叫,告訴人們鼠患已經停止的消息。但裏厄卻發現他的病人半個身子翻出床外,一隻手按在腹部上,另一隻手圍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往髒物桶中嘔吐淺紅色的膽液。看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掙紮了好半晌才重新躺下。他的體溫達39.5℃,頸上的淋巴結和四肢都腫大,側腹部位發現有兩處淺黑色的斑點,正在擴大。他訴說他現在感到內髒難過。

病人說:“燒得厲害,這混賬東西在燒我。”

布滿煤煙色日垢的嘴使他說話時結結巴巴,他將目光轉向醫生,劇烈的頭痛痛得他一對圓滾滾的眼睛淌出淚水。他的老婆憂心忡忡地望著默不作聲的裏厄。

“醫生,”她問道,“這是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可能,現在一點也不能肯定。到今晚為止,按規定給食和服用清血藥。要多喝水。”

看門人正渴得要命。

裏厄一回家就打電話給他的同行裏夏爾,後者是城裏最有地位的醫生之一。

裏夏爾說:“沒有,我沒有發現特別情況。”

“沒有人因為局部發炎而引起發燒的嗎?”

“啊,這倒有的,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