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豐收的世紀(1 / 3)

從16世紀末到17世紀末,整整一百年,是中國戲劇豐收的世紀。在這一百年中,傳奇藝術獲得了充分的發展,其中最傑出的代表作有四部:《牡丹亭》、《清忠譜》、《長生殿》、《桃花扇》。這些作品,在整個中國戲劇史。上也是第一流的。

隻有在層巒疊嶂之中,才有巍峨的高峰。因此,我們應該首先對這個世紀戲劇文化總貌,作一個簡單的描述。

這次戲劇繁榮,集中顯現在兩位年齡相差不多的退職官員的住宅裏。

一位是江西臨川人湯顯祖(1550—1616),退職時已年過半百;一位是江蘇吳江人沈璟(1553—1610),退職時不到四十歲。他們都因官場風波,退避故裏,全身心地投入到戲劇活動之中,湯顯祖稱其堂為“玉茗堂”,沈璟稱其堂為“屬玉堂”,這兩座玉堂,長期來絲竹聲聲、散珠吐玉,成了明代戲劇活動的兩個重要的中心。

湯、沈兩位都是進士。年少三歲的沈璟中舉反而較早,而湯顯祖則因為不肯敷衍一代權相張居正(1525—1582)而屢次“春試不第”,直到張居正逝世後的第二年才中進士,那已在沈璟中進士的九年之後了。他們兩人,都在外麵做了十五年左右的官,宦海波瀾,沈璟比湯顯祖承受得少一點,但也不能全然避免。沈璟回鄉的原因據王驥德說是被忌,(王驥德《曲律》:“仕由吏部郎轉丞光祿,值有忌者,遂屏跡郊居。”)湯顯祖回鄉,先是鬱悶難舒,向吏部告歸,後來則幹脆被追論削籍。總之,他們都帶著斑斑傷痕來到了戲劇領域。

湯顯祖和沈璟,都以令人矚目的藝術成果繁榮了萬曆劇壇,但在戲劇觀念上卻是涇渭分明的對頭。湯顯祖以“玉茗堂四夢”(“玉茗堂四夢”又可稱“臨川四夢”,包括:《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著稱,沈璟以“屬玉堂傳奇”(“屬玉堂傳奇”內含十七種,今存七種:《義俠記》、《紅蕖記》、《埋劍記》、《雙魚記》、《桃符記》、《墜釵記》、《博笑記》。)名世。湯顯祖以一組夢境為標幟,在戲劇界、思想界和普通民眾的精神生活中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沈璟的思想比較保守,在劇作的內容上無法與湯顯祖比肩,但他精研音律,倡導本色,製訂戲曲音律的法則,聚集起了一支陣容可觀的戲劇隊伍。湯顯祖的劇作,《牡丹亭》最佳,其他幾部較為遜色;沈璟的劇作,《義俠記》、《博笑記》較可一讀,其他則皆平平。

湯、沈對峙,從思想上說,湯主情而沈主理,是當時思想界情理對峙的一種藝術化的反映;從藝術上說,湯隨情而上天入地,沈守理而斤斤格律,構成了兩種鮮明的戲劇創作流派。沒有湯顯祖,明代戲劇界便失去了神采飛揚的最高代表;沒有沈璟,明代戲劇界便失去了一位藝術規範的護法者,戲劇活動的召集人。

在思想上與湯顯祖有前後連貫關係的,倒是比湯顯祖大三十歲的戲劇家徐渭(1521—1593)。徐渭在戲劇上的代表作是雜劇《四聲猿》,內含四部短劇:《狂鼓史》、《玉禪師》、《雌木蘭》、《女狀元》。湯顯祖說:“《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為之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見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可見湯顯祖受其影響之深。

徐渭是浙江山陰人,在雜劇全麵衰微的時代堅持創作著雜劇,這也是他對當時劇壇中“以時文(八股文)為南曲”的拙劣創作的一種抗議。他的創作,被袁宏道稱之為“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袁宏道:《徐文長傳》。)首先是因為“意氣豪達”,(袁宏道:《徐文長傳》。)充溢著一種狂傲的浪漫精神。

徐渭活了73歲,但在45歲時就為自己寫了墓誌銘,說自己平口“疏縱不為儒縛”,一涉大義,則“雖斷頭不可奪”。他的雜劇,痛罵曆史上和現實中的奸臣奸相(《狂鼓史》);歌頌那些突破禮教、隱瞞身份而成了文臣武將的年輕女子(《雌木蘭》、《女狀元》);即使是那些荒誕不經的“脫度”題材,也包含了對禁欲主義的嘲弄。徐渭的戲劇,總是把陽間和陰間,今生和來世,低位與高位,縱欲與禁欲,僧侶和娼妓,弱女和猛將,閨閣與金鑾,強烈地搓捏在一起,借以表達自己全方位的挑戰心理。戲劇理論家王驥德一度曾居住在徐渭的隔壁,熟悉徐渭的創作過程和創作風格,(王驥德《曲律》:“先生(指徐渭)居與餘僅隔一垣,作時每了一劇,輒呼過齋頭,朗歌一過,津津意得。”)在他所著的《曲律》中把徐渭的作品評之為“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王驥德:《曲律》卷四。)所謂“奇絕”,也就是不可以尋常的規矩去度量。

王驥德本人也值得一提。他是浙江會稽人,是徐渭的門人。他也寫劇本,但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中國古代僅次於李漁的戲劇理論家。他的《曲律》,與同時代呂天成的《曲品》被視為“曲學雙璧”。《曲律》自成體係,兼及史論,在風神、虛實、本色、行當等方麵都有深刻論述,並對湯顯祖和沈璟兩人作出了及時的研究。

由於這部《中國戲劇史》自定為戲劇現象史,不以當時產生的戲劇理論為分析對象,因此對王驥德的理論成果隻能約略提及,後文也將不對影響更大的李漁的《閑情偶寄》作出論述。但是,這些理論的產生卻表明了一個事實:中國戲劇史進入了一個理論自覺的時代,而這種理論自覺,主要是圍繞著昆腔傳奇獲得的。中國古代戲劇理論史,在很大部分上就是中國昆曲理論史。在昆曲之前和之後,都沒有產生過更像樣的理論,直到王國維的出現。

那麼,讓我們姑且把戲劇理論擱下,再回到湯顯祖的時代。當時,還有一些劇作值得一提,例如高濂的《玉簪記》,周朝俊的《紅梅記》和孫仁孺的《東郭記》。

《玉簪記》寫書生潘必正和道姑陳妙常勇敢結合的喜劇故事。這個故事可在《古今女史》(《古今女史》載:“宋女貞觀尼陳妙常,姿色出眾,詩文俊雅,工音律。張於湖授臨江令,宿觀中;見妙常,以詞調之,妙常亦以詞拒之;後與於湖故人潘法成通,潘密告於湖,以計斷為夫妻。”)中找到根源,後也有人搬演為雜劇,但潘必正、陳妙常的名字如此為中國普通老百姓所熟悉,應該歸功於《玉簪記》和以後由它派生出來的許多地方劇種的折子戲,如《秋江》、《琴挑》等。《玉簪記》在戲劇開展的方式上與《西廂記》頗為接近,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人們明知其近似而又不覺雷同,反而從一種近距離的對比中感受到高濂邁出的新步伐,有相映成趣之妙。例如,《玉簪記》的“秋江哭別”與《西廂記》的“長亭送別”有近似之處,但是,“長亭送別”纏綿凝滯,“秋江哭別”靈動迅捷;前者籠罩著淒清的秋色,後者飛濺著嘩嘩雪浪。相比之下,後者化靜為動,更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