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史永祥陪同羅平凡、計時策送嵇文斌、胡曉冬一程。分手後，徑直來到市政府市長辦公室請示計時策，怎樣安排羅平凡熟悉市情的活動。計時策問：“沒征求一下羅書記的意見嗎？”史永祥說：“他新來乍到，還是我們先商量個意見供他參考吧。”史永祥清楚，在羅平凡沒有進入角色之前，像這類事情必須向計時策請示。計時策聽後略一皺眉，沒有回答，他考慮的不是怎樣安排活動，而是誰陪著羅平凡下去。當然，他是不能身前身後陪他，那太有失自己的身份。最理想的當然是曹曉林，可是，他要研究處理羅平凡挨打的事情。今天，羅平凡又提出了新要求，不能不考慮怎樣應付；讓常務副市長去？不妥，他對提名曹曉林做市長人選而沒提他，一直耿耿於懷，要是借陪同的機會貼上羅平凡，市政府的工作就難平靜了。羅平凡是市委書記，隻有史永祥陪同了。史永祥陪同，計時策更不放心。他原來是地委辦公室的副主任，負責文秘工作。胡曉冬擔任地委書記以後，對自己的一些大報告，比如地委擴大會議等一些重要的講話材料，喜歡自己出路子，或者是拿提綱讓秘書們去寫，幾次討論時史永祥都是橫加挑剔，語言非常尖刻，什麼這段是花架子、形式主義啦，什麼那段是浮誇不實了，而且還連同些小證據一起裝進他那直炮筒子，咚咚咚就是一陣，他也不管哪一部分、哪種提法是胡書記的傑作，弄得胡曉冬覺得這人在身邊疙疙瘩瘩，那麼不順心，不舒服，就以年輕後備幹部下基層鍛煉為由，流放到了這個邊遠的芬河市。乍來這裏時仍有那些棱角，經計時策幾次修理，收斂了許多，有點兒發蔫了。計時策已經察覺，這個羅平凡一來，史永祥似有些還陽，又聽說他倆是黨校同學，這回他倆要擰一塊兒，就成了計時策的一塊心病，從今天中午吃飯時他就想這個，想來想去，也隻有他了。他瞧瞧史永祥說，走，咱倆一起去和羅書記商量商量。
“羅書記——”計時策和史永祥來到市賓館，一進羅平凡的房間就握住羅平凡的手說，“你的就職演說太好了！作為一個年輕幹部能有這樣濃厚的民本思想實在是難能可貴，不像我們這年齡段一茬人，文化水平不高，本身就是從工人、農民堆裏成長起來的，當然對人民都有感情，那是一種自然感情；你是從邁出大學門檻就進機關，又從機關到基層……”他說到這兒覺得似乎抬高了羅平凡貶低了自己，補充說，“咳，反正不管是自然的還是後生的都是必須有的，必須堅持為人民服務這個宗旨！你這個就職演說太棒了！隻有較高的理論知識才能很好地結合實踐，我沒像你，但也進過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不像你們這樣學理論知識，學的是很有實際用處的勞動知識，比如種莊稼這些事兒，書本上是沒有的，以後咱們互相取長補短。”
羅平凡聽出了這話裏有話，陪同計時策坐到接待間的沙發上說：“什麼就職演說，你出了題目，我不過是就事借題發揮，日後我們能取長補短就好。”他接著問：“計市長，你在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什麼專業？”
“農作物種植……”計時策從羅平凡的神態口氣、問話中隱隱感到，這個羅平凡雖然還看不出是淩駕於自己之上，起碼是在顯露的同時，又在和自己平起平坐，特別是那“取長補短”，那語氣間還隱隱感到了在講演中暗暗揮發出來的一種傲氣，隻有他計時策才能感受出來的。
“好哇！”羅平凡隨意說，“我們就是搞農作物種植的嘛，專業太專業了……”
計時策覺得話不投機，在從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畢業回來的那一年，他總喜歡炫耀自己是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畢業生，那時候，手上有老繭，褲腳再有牛糞就光榮，就是資本，眼下不同了，黨中央提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還有什麼“科技就是生產力”他統統聽不進去。當然，他也趕時髦，常引用鄧小平的一句話“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來比喻自己，就是一隻擅種莊稼、是隻能抓住種好莊稼的好貓。羅平凡剛才問到這裏，隻好轉了話題：“羅書記，你這次無故挨打，曉林同誌攬責任，其實，我應負主要責任。好長一段時間我在主持工作嘛，沒有抓好幹部隊伍的思想政治建設……”
“計市長，不提這個了，該說的你在會上都說了，該安排的也都安排了，”羅平凡說，“我呢，該說的也都說了，其實說來，這麼多幹部哪能個個都是呱呱叫。”
計時策接過史永祥泡好倒上的一杯茶：“好好，不說就不說，處理這件事上，曹曉林副書記拿出意見後我們隨時碰頭。”他停停說，“今天我來，主要有兩件事情想和你溝通一下。”
“計市長，你說。”
計時策說：“一個呢，就是黨代會換屆，常委班子人選問題，你來之前，曾經有過醞釀，我向你做個交代；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熟悉市情的活動安排。”羅平凡點點頭。計時策說：“那我就先說，第一個……”他說著瞧了瞧一旁坐著的史永祥，史永祥會意地起身開門回避了。
計時策說：“我們這個常委班子，屆中時調整過一次，換屆選舉的壓力不大，你這一來當書記就隻涉及補充兩個新成員。還在年初時，常委組織部長重用提拔到地區去後一直空位，再就是要有一個差額人選。省委還沒決定你任這裏書記時，地委就催促過，要抓緊籌備黨代會問題，這必須涉及換屆人選的醞釀，我和班子成員溝通過，組織部長人選初步考慮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尤熠光。”他說到這兒發現羅平凡一怔，接著說：“我不說，你很快也就會知道，這個尤熠光是打你的那個尤熠亮的哥哥。當時我還想，有那麼一樁子事情，對尤熠光真不光彩，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影響熠光同誌的進步，應該一碼是一碼。尤熠光這個人政治上成熟、正派，很有魄力，政績突出，他分管社會治安這一塊，這幾年的破案率、發案率一個提高，一個下降，我們市連續兩年被評為全地區社會治安好的先進市。他是全省公安係統的優秀公安幹部。重要的一條，熠光同誌很有交際能力，這是我們在家裏說，他通過一些關係給咱們市爭取了很多項目和錢，實在是難得呀……”
“這麼說，可是個難得人才。他弟弟打人是他弟弟，就像你說的。”羅平凡說，“現在是大家口口聲聲都反對搞關係，可又都在找關係。”這時，計時策很注意察言觀色，見羅平凡先隻是專心致誌地聽，現在有了應和，可同時，他又從羅平凡的應和中聽出些什麼，補充說：“按他的專長、政績不一定當組織部長，但現在隻有這個空缺。之所以想這樣用他，就考慮他是第一號後備幹部，思想路線端正，為人正派，基本素質在這兒，熟悉起某一行來也快……”
羅平凡點點頭。計時策繼續說：“黨代會是差額選舉，還得有個‘差’，考慮元寶鄉黨委書記楊小柳比較合適，是個接近成熟的後備幹部，人的胸懷很開闊，遇事能正確對待，也想得開，去年政府換屆做了一次副市長人選的‘差’，想再讓他做常委人選的‘差’……”羅平凡仍點頭，就是沒態度。在計時策看來，是一種稚嫩中的成熟，心裏沒了底兒，這個點頭他是經常對部下來彙報工作時用的，有時點頭是表示同意，有時點頭是表示聽明白了，又有時點頭是在思忖……
計時策繼續說：“還有一個人事安排就要多說幾句了，就是市委常務副書記李迎春。他年齡不算大，但暮氣大，比我還小一歲，心胸狹隘，私心太重，我批評過一次就摔耙子不幹了，更不應該的是借職權之便從公家弄水泥、磚瓦、木材等，在元寶山下蓋了個小別墅，開了二十畝生荒地，聽說，還雇工種花種果種莊稼。市裏該他參加的大會小會都不參加，今天的大會是你來上任，我特意囑咐秘書科要通知他參加，秘書科的同誌，通知了兩次，其中一次是他本人接的，也沒來，這麼忙，還經常發表對現實不滿的輿論，已經不像一個共產黨的領導幹部了，大概是要過陶淵明式的世外桃源生活吧。群眾反映很不好，地區紀委還要來查他，我想就算了，也這把年紀了。對他的安排我考慮，一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是辭職還是當巡視員。二是向地委彙報，他要有積極性換個地方也行。總之，還是寬容為好，這個問題已向地委彙報過，基本同意這個意見，至於人選問題，地委想派一名來……”
計時策說完後心想，不表態也很正常，推門喊來在對麵房間回避休息的史永祥，請他先談一談，如何安排羅平凡熟悉市情的活動安排。史永祥談了慣例的兩種安排法：一個慣例是先走主幹線鄉鎮，然後市直屬企業、文教衛生、流通等單位往後排，這種方法叫認認門，看看人；二是請市長先介紹全市基本情況和總體工作思路，然後由市委、市政府各戰線分管領導彙報工作，再由人大、政協、紀委主要領導彙報，這叫作撒大網，撈幹的。羅平凡搖搖頭都沒采納，強調說，胡書記在大會上已提出明確要求，一定要抓緊做好黨代會換屆工作，時間緊，任務重，關於熟悉情況可以找些關於市情的有關材料，同時找一份幹部花名冊，自己抽時間看看，可以初步接觸涉及換屆人選所在單位，結合熟悉那裏的情況，順便了解一下人選，並提出要輕車簡從，隻要史永祥一個人和市委辦主任陪同就行，以後再到基層熟悉情況調查研究，要去的單位涉及哪個分管部門，哪位主管領導，可以去兩三個人。史永祥又提出報社和廣播電視台，應該各去一名記者，羅平凡答應了。
計時策說，自己作為市長，應該陪同走一走才是，因為涉及人選問題，還是請羅書記獨立考察為好。羅平凡笑了。最後，計時策提出，今天下午已過去一個多小時，就不要下去了，要親自陪同瀏覽一下市容，看看城市建設。羅平凡點頭同意了。
計時策在大會主席台上略顯得意，那是因胡曉冬的暗示；從羅平凡就職演說開始，心裏漸漸泛起星星點點煩躁的漣漪，越泛越大，漸漸形成了小小的波浪，衝擊得他心神不安。又談了這短短一小席話，他更不敢小看羅平凡了，不再覺得胡書記的暗示會順利而成了，眼前這個年輕的羅平凡講話、辦事都不落俗套，這就有個防不勝防的問題。看來，他果斷而有主意，你提你的建議，他自有他的路數，他要結合熟悉工作考察幹部，李迎春、楊小柳好辦，尤熠光怎麼辦呢？關鍵的關鍵是別露餡，要堵住任何讓他看出破綻的蛛絲馬跡。
“羅書記，這樣吧，咱們就來個輕車簡從，安排一台海獅小麵包。”計時策笑笑，轉向史永祥說，“永祥，你安排一下，讓建委主任齊貴山和建築集團的總經理房小虎也參加一下，再通知一下新聞單位。”他說著轉過來，“請羅書記稍休息休息，我出去有點事情交代交代，馬上就回來。”他說完不等羅平凡表態，點點頭示意一下起身走了。
計時策一進電梯就掏出手機，信號顯弱，伴著吱吱吱、哢哢哢的雜音，撥通了尤熠光的手機，焦躁氣憤地問：“我說熠光，你們都是死葫蘆腦袋呀，你弟弟打了羅書記就在那裏幹等著挨處分嗎？”尤熠光回答：“計市長，我也在想呢，是不是找省裏哪位領導給他掛電話說說……”計時策不耐煩地說：“那是下一步的事，他現在正一個人在房間裏……”尤熠光接話：“計市長，我明白了……”
史永祥剛打完電話，羅平凡正在接待間來回踱步，隨著敲門聲，尤熠亮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瞧了羅平凡一眼，便像小學生犯了錯誤被傳進老師辦公室一樣在等待挨批評似的低下了頭：“羅書記，我……錯了，我有罪，你批評吧，罵吧，我昨晚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