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平凡主持會議,開宗明義地講了這次民主生活會的議題、要求和要達到的目的。
沉默。常委們都低著頭,看樣子是不想和羅平凡的目光對撞,都沒有第一個發言的意思。他也看不出哪個人做了認真準備。多數常委都在低頭看以市委辦名義下發的那個關於召開常委班子民主生活會的通知。
“沒有說的,我先說吧,”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杜文禮略帶有賣關子的口氣說,“反正早說晚不說,早晚都得說……”
杜文禮這腔調,像在羅平凡理想的民主生活會上蒙了一層淡淡的薄霧。這個杜文禮,被機關幹部稱作是理論痞子部長,講起話來以大理論套小理論,有時講一個理論,能把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政客的,現實提法的扭絞在一起,讓你感到博大精深,奧妙難測。他抓工作的拿手戲,就是喜歡組織大討論,什麼創造良好經濟環境大討論,發展私營經濟大討論,城市建設大討論,等等。有人數過,他任宣傳部長九年,一共搞了七七四十九個大討論和講座,講座來討論去,沒有多大實效。基層幹部又叫他空頭理論家。他曆任九年,要求換崗當個副書記或副市長,一直沒能如願以償,常發個小牢騷,說個俏皮嗑兒,或以反喻正,或以正譏反。這回本指望換屆換個崗位,計時策也有暗示,沒曾想來了個羅平凡,在擬定的名單裏沒有他,心裏淤積起了不滿;算算年齡,再幹它一屆,過去五年之後,就怎麼伸手也夠不著副書記、副市長的位置了,隻能向人大和政協轉移,因此,有一種不在乎的味道。
羅平凡把雙眉一挑:“好,那就請文禮部長先說。”
杜文禮把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說:“我先就上半年的宣傳工作總結一下,然後就元寶村群訪問題聯係自己分管工作查找查找經驗教訓……”
“停,”羅平凡臉色一沉,直衝杜文禮,“這次民主生活會有總結上半年工作的內容嗎?”
杜文禮慢條斯理地說:“過去一直是這樣——”
羅平凡說:“現在是現在,不是過去。這次民主生活會的議題已經很明確,形式和方法是最簡單的黨內生活常識,就是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與議題無關的請你就不要在這兒浪費時間,沒準備好,就先聽別的常委發言。”
民主生活會的氣氛頓時緊張了,有好幾位常委都在琢磨,看來,羅平凡是在要求常委們揭瘡疤,評短處,開展思想鬥爭呀!這些年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後,這裏的民主生活會就沒有正常過,怕得罪人,互相護短,已經成了風氣,根本就沒聽說過誰在民主生活會上揭露過誰,批評過誰,都是你說我好,我說你好,大家好好好,隻是任憑下邊老百姓在給領導們評說。
計時策心裏也犯了嘀咕,羅平凡是不是衝自己安排的這個專題民主生活會呢?他雖然有些尷尬,心裏卻在蘊著底氣,心想,你羅平凡不用在這裏暗算,我計時策多年的政治飯不是白吃了的,等到適當時候,就重炮猛擊,就是整不垮你羅平凡,也要讓你悶昏在地,讓你苟延殘喘!眼下,無事防有事,就權當是衝自己來的吧,自己說自己,批評自己,即使過頭了,別人都以為是謙虛。如果從別人嘴裏批評來,再輕的事情也難為情,果然是這樣,還是主動迎戰為上策。
“平凡書記,我談吧?”計時策瞧一眼羅平凡就收回目光,那樣子根本不是請示需要等回答,隻是一種招呼而已。他作為市長,也是常委班子裏的副班長,怎麼能像杜文禮那樣呢,沒等羅平凡開口,就開始了發言:“元寶村的集體上訪,所以鬧得這麼大,影響了上級領導,特別是影響了省委梁威書記的工作,截了梁威書記的車,在市內外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又險些鬧出阻截火車的重大事故,想來有些後怕。這些,我應該負主要責任,因為羅書記剛來不久,還有上次書記會研究元寶村上訪處理問題時,我主動提出自己親自處理元寶村的問題……”
計時策說出這些,已使在座的很吃驚,與以往比,已判若兩人。那個在芬河大地叱吒風雲,不容任何侵犯的尊威赫赫的計時策怎麼成了羅平凡這樣年輕幹部麵前一個俯首帖耳的綿羊了呢……
靜。市委常委會議室出奇的靜。
計時策繼續發言:“從元寶村上訪事件中,我應該吸取些什麼教訓呢?從昨天看到今天要開民主生活會這個通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我覺得,我身上存在著官僚主義作風。在這件事上的表現主要是推諉。平凡書記沒來時,上訪的苗頭就暴露了出來,我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拖拖拉拉。再一點就是群眾觀念有所淡薄。我從市農委丁奇峰那裏要了一份羅書記領著搞的調查報告才看到,元寶村還有那麼多貧困戶,群眾溫飽都沒有實現,我們再有官僚主義,群眾能不鬧事嗎?再一點就是缺少深入調查研究的求實作風。我一直把元寶村當小康村,原來數字這麼虛,真叫我吃了一驚。我作為共產黨員,作為一市之長,昨晚失眠了,真正地難過了,我要深刻吸取元寶村集體上訪事件的教訓,製定整改措施,在市委領導下,使解決群眾上訪和有關工作,出現一個新的起色……”
他接著講了產生這些問題的根源,整改的具體措施,然後話一轉:“這話可以說,也可以不說了,我想,還是說一說。元寶村的集體上訪問題產生的客觀原因還有一條,是敵我矛盾混淆在一起的產物,是由於壞人煽動所致。這個問題一開始我就有清醒的認識,拘留了兩個村民,隻是後來老部長來芬河市不幸逝世,使我纏身難脫,嗨——”計時策歎口氣,“事情這樣了,沒什麼可說的,隻有吸取教訓了。請大家批評吧!”
大家看來,計時策本來自我批評得不錯,就自我批評達到這種深度,是多少年來沒有的,而且他又不是一般常委,是副書記,是市長,然而後麵這一歎,給了人以不得已而為之的感覺。
“計市長開了一個好頭啊!”羅平凡也出乎意料,他說,“計市長能引火燒身做自我批評,態度很端正,給大家做出了榜樣。下麵請大家接著發言,是對計市長的自我批評進行再批評也行,對自己的問題進行自我批評也行……”
計時策瞧著羅平凡,不收縮腮幫,暗暗地用門牙狠狠咬了幾下,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羅平凡是衝自己來的,還在煽動別人對自己的自我批評進行批評。他渾漿漿的腦子裏一下子浮現出:就職演說大會的挑釁,籌建市委大樓資金的主觀挪用,先斬後奏起用李迎春,改換已擬定的市委常委候選人……特別是今天這個會,這個民主生活會,羅平凡這不是分明在步步為營、步步緊逼、步步都是在向自己發動攻勢,想把自己攆下台嗎?羅平凡啊羅平凡,你現在如意算盤打得太早了吧,你要是以為我計時策白吃了這五十來年的鹹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好,我發言。”李迎春說:“可以說,聽了計市長的發言很受教育,首先是感到計市長作為我們市的一位主要領導,能夠引火燒身,歡迎大家批評,體現了一位領導幹部、一位共產黨員敢於修正錯誤以求進取、為人民負責的責任心。我所以受感動,是覺得在我們這裏,黨內已有很久沒有這樣的正常生活了,老好主義,一團和氣,明知不對,少說為佳,其實質呢,是坑害了事業,也坑害了自己。我所以說這些話,就是受計市長感動而發,否則,我不會積極發言,而且說心裏話。”
計時策急忙掏筆,筆尖根本就沒落紙,全部精力都在凝神細聽,而且腦子裏升騰起一個信號:李迎春開始反攻了,開始報複了。
“既然計市長對這次民主生活會這麼有誠意,我就對計市長開展一點批評。”李迎春說,“計市長不同於普通常委,是主要領導。我認為計市長在元寶村集體上訪問題上應吸取的深刻教訓,是貫徹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缺乏自覺性、求實性和創造性。”
常委們無不驚訝,這可是上綱上線的提法呀!
李迎春臉色自然,語氣和諧,他是極力控製著用一種“和風細雨”的基調來對計市長提意見,或者說是開展批評的,以便排除常委們說自己“小肚雞腸”或說是“報複”。他猶豫一下說:“據我所知,元寶村最初反映的問題是二輪承包中的問題。土地承包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黨在農村的一項重大改革,應該說很成功,二輪承包直接關係到鞏固這一改革成果。村民反應這麼強烈,計市長並沒有認真對待,隻不過是推諉。這一推,元寶村的村民就把合資企業、腐敗問題、村級班子建設問題都攪在一起了。這也好,問題都擺出來了,就更應該引起重視,認真解決。”他停停說,“現在看來是有點特殊情況,老部長的事情纏身,羅書記又不在家,市長應該會彈這個鋼琴,不應顧了那頭扔這頭,去處理老部長的事。要是先派個調查組下到元寶村,也不至於鬧這麼大亂子。現在想來後怕,要是沒有羅書記去及時處理,說不定鬧成什麼大亂子。我們都看到全國幾個通報了,有燒鄉政府的,堵截火車的,闖中南海的……好,我說得太多了,說這些,也算是有感而發吧。計市長批評自己是官僚主義,我看定性合乎實際,而官僚主義在計市長身上突出的表現是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又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比如,元寶村村民上訪的二輪承包這樣一件涉及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貫徹落實、涉及千家萬戶村民利益的非常重要而複雜的事情,都簡單化處理。就是決定帶領我和曉林副書記去時,也是準備靠二百名幹警用威懾來解決,太簡單化了。有時呢,這官僚主義作風又把簡單的事複雜化,比如,交警隊長尤熠亮打了羅書記,羅書記拋開他是市委書記,挨了幹警毆打,算不了什麼大事;幹警打人耍野蠻,欺壓百姓,就事論事,嚴肅處理就行了。可是呢,計市長又把這一件相對簡單的事搞得複雜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