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數據恢複(1 / 3)

數據恢複

短篇小說

作者:王芸

王芸,中國作協會員。生於湖北,現為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江風烈》,散文集《經曆著異常美麗》、《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純淨與斑斕》、《穿越曆史的楚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傾城張愛玲》。近200萬字的散文、小說刊於《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或被收入《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0短篇小說》、《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係·2010散文》等選本。

電話來時,楚楚正在試裝。她伸過一根手指掛斷電話,匆忙瞥見是個未儲存的號碼,可隻一瞬,心髒卻猛烈地跳動起來。她定定神,低下頭,被寶藍色托住的半胸仿佛在燈光下瑩瑩跳蕩。她伸手理一理,收拾好麵部表情,挑開了簾幕。

台上燈光如瀑。寶藍色一旦有光的激發,內斂的高貴之氣就傾瀉而出。楚楚挑選的這款晚禮服極簡,兩抹荷花瓣交疊托出盈盈滿滿的半胸,一瓣徑自斜抹下去,與反向而來的褶紋收束在右側腰間,那裏釘一枚同色珠盤,隻微微一挽,欲束還放,長長的裙裾流瀉而下,與光影交彙出萬千風情。

今天的燈光不錯,適合寶藍,也適合她的白膚。楚楚能感覺到自己裸露的肌膚瑩瑩發亮。她擰身、回眸,在迷離光影中,恍惚看見主考官眼睛裏有光芒閃過。楚楚愈發自信地挺胸、抬頭,緩慢地轉動腰身,在回旋中感受胸前滿滿實實的蕩漾。

這份蕩漾來之不易,卻十分值得。如今的楚楚戰無不勝,一個月接到十個單,像被鞭子抽瘋的陀螺,根本停不下來。這一戰也在她的預料之中,電話很快來了,明天簽合同。

坐上的士的楚楚,不慌不忙按開手機,在瀏覽了微信朋友圈的信息和微博消息之後,才翻到未接電話一頁。沒錯,是他的電話。楚楚退出來,定定地望著窗外流水一般滑過的霓虹燈影,咬了咬嘴唇,將手機收進包裏。

洗完澡,楚楚敷上麵膜,隻聽“叮鈴”一聲,她一把抓過手機,卻原來是垃圾短信。她嗔怪地將手機拋到床上,對著鏡子做起頸部按摩操。“叮鈴”,“叮鈴”,手機不甘寂寞地響個不停,楚楚耐心地做完按摩操,揭下麵膜,敷完林林總總的護膚品,這才洗淨手,拿過手機。五條短信。楚楚按開了最先的一條。

紅梅,一事相求,可否將那年我給你畫的畫像照片發我,急用!

楚楚臉上掠過一抹笑。這城市裏知道她叫紅梅的,恐怕隻有他了。可是,真有意思,我還有義務搭理他嗎?楚楚將手機調成無聲,一把甩到沙發深處,開始做美體塑身操。

臨睡前,楚楚提醒自己明天早起得設鬧鍾,仿佛不情願地將手機從沙發坐墊縫裏撈出來。又有三條短信,兩條是他的。

我確實有急用。想重畫一幅。請你一定將照片找到發我!

我準備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大賽。這些年,一直沒什麼好作品。導師說那一幅是我迄今最棒的作品。拜托你!

真是好笑。楚楚從鼻子裏哼出兩聲來,關燈睡覺。可是睡不著,胸部隱隱有些痛,調整了幾個姿勢,還是不妥,索性坐起來,開燈。呆呆地坐了一刻,拿過手機,在微信和微博上晃蕩了半天,睡意漸濃,溜下身子按滅燈,頭一沾枕,睡意又跑得無影無蹤了。

想重畫一幅?自己毀掉的東西,有什麼好重畫的?他的臉皮可真厚。他肯定早就不痛了,以為我也不會痛了,硬生生地戳這麼一下,有沒有良心啊這人!莫不是……他想給我個暗示,想和我和好?我才不會呢,那麼絕情。醒醒吧丫頭,不要做夢了,想想當年他那個樣子,什麼都毀得徹徹底底的,我那麼哭著,求他留下那幅畫……就不給!為什麼要給?楚楚在床上不停地烙餅,胸部竟然不痛了。心裏漸漸平靜下來,楚楚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楚楚如常地收拾好自己,簽了合同,又跟著甲方去看了場地。車展五天後正式開展,楚楚拿到了一筆預付金。她在廣場附近將錢存入銀行卡,在一家西餐廳吃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小塊慕斯蛋糕,補了妝,趕去拍內衣廣告。路上手機響了,他的電話。楚楚想也沒想就掛斷了。

從拍攝現場出來,已經十點了,楚楚謝絕了攝影師一起吃飯的邀請,在路上買了兩個蘋果、一杯牛奶,這是她的晚餐。犧牲是值得的,楚楚一直這樣鼓勵自己。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包括他?

可是,他不是她的犧牲,是他放棄了她。在得知她要去做隆胸手術後,他從未有過的狂怒,比當初聽說她要入模特一行時嚴重一百倍。前一次,他生氣,不接她的電話,可禁不住她的眼淚、撒嬌和反擊。當初不是你拉我去給你們做模特的嗎?這是兩碼事!

她不明白他的生氣。那年美院裏缺少模特,他和她說,導師拜托了,隻是小範圍的幾個學生,畫人體寫生,背影,隻露到肩胛骨下麵一點就好。她羞紅了臉,猛烈地搖頭,不能想象那場景。他請求她,也是“請求”,說會保證她的安全,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說導師會給豐厚的報酬,比她在餐館裏打工一個月掙的錢還多。她終是去了。用圍巾將頭包得嚴嚴實實,做賊一樣。他牽著她的手,穿過燈光幽暗的走廊,從畫室的後門進去,她什麼也不敢看,由他牽著走上齊膝高的木台,坐到一把木凳子上,麵前是一幅布滿不規則褶皺的白布。他讓她坐好,幫她脫去外衣,站到她身後幾步之外的地方,用聲音提示她,衣服解開來,露出肩,往下,再往下一點點……她記得她連脖子都紅透了,肩膀一定也紅了。她像被放在火爐上烘烤著,如果他說再往下一點點,她一定抽身跑了,可是他沒有,衣服虛虛地落在肩胛骨的下沿。可以了,她聽見他說,憋起的一口氣這才籲出來。然後,她聽見門開了,感覺有風從身後襲來,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響起了刷刷的聲音,像無數隻蠶一起咬桑葉。

她感覺不到其他的目光,隻有他的,仿佛還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注視著她,烘烤著她。這個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她的中學同桌,她隨時願意為他犧牲。

後來,他對她說,他就是在那晚、那一刻,看到她整個肩膀都紅透的那一刻愛上了她。她的身體那麼美,那麼幹淨,有一刻他甚至很後悔自己帶她來,他生出了讓她穿上衣服帶她離開畫室的衝動,可是身後的門開了,學生和導師魚貫而入。那幅畫,他畫得非常糟,他的心安寧不下來,她的每一下抖動他都看到了,感覺到了。他說他非常地後悔。

可是她卻喜歡上了這一幕,尤其是等畫室空掉,隻剩下他和她時,她穿好衣服帶著好奇穿行在一個個畫架間,那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她的背影,以線條的形態鑲嵌在素白的紙上,竟是那麼美。他為她包裹上圍巾,看她的眼神多了讓她心髒怦怦直跳的東西。她感覺是那些畫賦予她勇氣和力量。走出畫室的她,身體裏有了與走進畫室的她不一樣的東西。她握在他手心裏的手不再微微發抖、出汗。他們牽著手走出畫室。美院的夜晚顯得那麼空曠,靜謐,美好。

她成了美院的常客,一次比一次從容,不再害怕被人看到容貌,隻是衣服隻能脫到背部的肩胛骨下麵一點,那是她的底線。而她也是他獨享的模特,在屬於他們獨有的空間裏,她為他披一層素紗,幫他完成了名為《霧》的畢業作品。

牛奶般的白紗拂過她曼妙的肩背,宛如飄渺的霧氣氤氳婉轉。那幅畫得到了導師的高度稱讚。他興奮極了,與她在小酒館裏喝下兩瓶黃酒,微甜的酒竟有那麼大的魔力,暄軟也混沌了一切。那晚,她將自己獻給了他。

《霧》在美院畢業作品展上就被人買走了。那是展品中唯一被買走的作品。他可惜,她卻一點也不可惜,看著厚厚一摞鈔票,安慰他,我們還可以再畫。可是……他欲言又止。她抱住他,用力親他,怕什麼?你有畫筆,還有我,想畫多少畫多少。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攢下了平生第一筆“巨款”,在外麵租了房子。夜晚,從餐館回來的她,隻為他一人綻放。兩人鎖上門,拉上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這世界仿佛隻剩下了他們。暖黃燈盞下或躺或坐或臥或站的她,和握著畫筆的他。濃烈的油彩氣息熏得她昏昏欲眠,可是隻要他的一個吻她就醒來了,滿身歡暢。

往事讓人疲憊。楚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慢慢卸去妝容,眼角隱隱有些細紋。她怔忡地望著鏡子裏的女人,那麼陌生地望著。眼線沒有揩抹幹淨,暈花了眼睛的輪廓。殘存的口紅拖拉在嘴角。這個女人,離剛到這座城市的她自己已經太遠了。不知過了多久,楚楚垂下眼簾,輕輕歎出一口氣來。她蹲下身,在桌下的一個紙箱裏翻找起來。

那幅畫的照片,她依稀記得存在一個移動硬盤裏。那裏麵有她剛入模特一行的眾多資料,為了推銷自己拍的各式寫真照片,可是後來都用不上了,她就由著它混跡在一堆舊物裏,從她眼前的世界消失了蹤影。

她翻找的動作有些粗暴,她不能確定那東西在不在箱子裏,或許她已經在幾次搬家中將它弄丟了。還好,它還在,一方黑匣子,還是他送給她的。送她時裏麵隻有孤零零一張照片,《霧·二》。

她想起什麼,繼續翻找,從一堆雜亂的物品裏找到了連接線。暗舒一口氣,攤坐在地磚上。胸口又開始隱隱地痛。不是說可以保證二十年嗎?她揉揉胸口,不敢太用力。看著手裏的硬盤和連接線,現在她該怎麼辦?

手機卻沉默了。第二天她接了十來個電話,有介紹她去參加一家商場內衣秀的,有約拍平麵廣告的,有聯係攝影協會周末活動的,有淘寶店拍新品照片的,但沒有他的電話,短信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楚楚呆呆地望著手機,半晌才回過神來。

下午為“塵緣”拍照片,直拍到夕陽收盡最後一抹微光。筱曉在電腦上看效果,楚楚看見自己在一張張照片裏笑得婉約,笑得清素,笑得憂傷,笑得悠遠。畫麵很美,可是經不得放大,眼角被妝色常年浸染的細紋,觸目驚心。楚楚每看一張,都會在麵部五官停留又停留。筱曉仿佛聽到她心裏的感歎,安慰她,沒事,我會處理的,照片出來一定是美美的、仙仙的。我們家那些忠粉啊,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楚楚忽然想起包裏的硬盤。姐,幫我看看這個。硬盤已經被她擦拭幹淨,帶有劃痕的黑麵反射著燈光,淵深的表情。

硬盤插上去,發出“哢哢哢”的細響。遲遲不讀盤。筱曉又試了兩次,還是不行。楚楚不懂這個,幹著急,姐,這怎麼回事?好久沒用了,兩年了吧,不過,那時候是好的,一插上電腦,這裏就蹦出個小東西。

好像是壞了。這聲音怪怪的。你聽,我這個,沒有聲音,一下就讀盤了。

那怎麼辦?我有急用。楚楚端詳著這黑色的方寸之物,它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

要問問懂這個的,我也不清楚。筱曉抱歉地笑,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今天的酬勞。楚楚接了,勉強笑笑,你可有懂這個的朋友,我認識的人裏……

你打這個電話,我家的電腦、相機、硬盤都在他家買的,經理姓萬。

楚楚沒顧上吃晚飯,趕去了電腦城。去之前,她打了萬經理的電話。其他攤位都收攤下班了,萬經理還等在店裏。他將硬盤插電,埋頭在盒子上聽了一刻,抬起頭,磁頭壞了。

磁頭?楚楚笑得小心翼翼,那怎麼辦?

裏麵東西不重要的話,我建議就算了。萬經理將硬盤遞還給她。

可是,我急需裏麵的一張照片。楚楚擰起眉頭,心想眼角的皺紋一定湧出來了。

很重要嗎?數據恢複的話,可不便宜。

有多貴?楚楚問得小心翼翼。

這可不好說,總之不便宜。我不會做這個,隻能介紹個專業做這個的朋友給你,具體價格得他說了算。喏,這是他的電話。明天上午八點後你來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