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蟲

散文隨筆

作者:何素平

《詩經·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本指蟈蟈,我用來泛指草王國及其一切蟲民。可以不?

我永遠忘不了大豆裏的那種蟲,像極了一顆葵花籽,米黃色。被它咬過的大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道。大豆也不因此難吃,我甚至覺得那味道加劇了大豆之“豆”味。誰告訴我,它叫什麼啊,快點,想它的雅號想得我頭疼。

兒子五六歲的時候,我們到敦煌去旅遊。途中小歇,在公路邊的包穀地裏,兒子捉住了一隻像螞蚱又絕不是螞蚱的奇怪的昆蟲。大家都覺得驚奇,圍觀之,驚訝之,問兒子是什麼,小孩兒口無遮攔,出口答曰:“青草驢。”現在問兒子,都不記得了。

我查了又查,兒子捉住的那隻昆蟲,大概是“短額負蝗”,——這名字太沒趣味。兒子說的“青草驢”,不是他捉住的那種,但確有其名其蟲,叫笨蝗、惰蝗、禿螞蚱、山草驢等,身材粗壯,頭部扁短,不似短額負蝗靈秀。

三妗子在院子裏揀菜,是那種大葉子的土白菜。“哦,草虎。”一頭凶猛的大蟲滾到地上,菜綠的身體比我的大拇指還要長大壯碩,好像還長著角,我小小的心髒似乎停止了搏動。驚駭之餘,這草蟲之王,令我氣餒,無論怎樣以草棍戲之弄之,都不改堂皇本色,不像螞蚱或幼蛙,不及戳,就蹦了。

我相信我見過成千上萬的毛毛蟲。我在景泰上過學,上學路上,阡陌縱橫,綠樹成陰,樹葉兒上爬滿了華麗的毛毛蟲!而地上,是三三兩兩的蜥蜴!我一路狂奔,蜥蜴就四散逃去。我從容慢行,蜥蜴則駐足觀望,乃至綴行甚遠。我記得,其一犬坐於前,腆著個肚子,擋住我的去路,我斷定是隻懷孕的母蜥蜴。——不找個地方生娃娃去,跟著我幹什麼!

那些花簇錦繡的毛毛蟲,難道都變成了蝴蝶?我怎麼沒見到那麼多的蝴蝶呢?上學路上,要是“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該有多好啊。欸,我的路途卻是:驕陽當空,悶熱無邊。上有毛毛蟲搖搖欲墜,下有母蜥蜴虎視眈眈。揮汗如雨,兩足狂奔。——吃得兒時苦,則百事可做。這並不是說,我的兒時生活很苦,恰恰相反,在1966年至1976年的中國兒童中,我一個鄉村小女孩的童年,應該是比較幸福而且豐富多彩的。我想說的是,兒童有著不可思議的忍耐力,常常能忍成人不能忍。

這也是生命呀?小小小小的一粒微塵,碧綠,鮮嫩。就像芝麻那麼大,也像虱子那麼大,我們那裏的人叫旱塵,白菜包包菜上寄居最多。三妗子四妗子用笤帚掃啊掃啊掃,就像在衣裳縫縫裏尋虱似的。為什麼要那麼仔細地掃呢,旱塵比白菜包包菜更難吃嗎?我因此對這微塵樣的小生靈,眼睛裏愉悅,胃口上嫌惡。

小時候就聽說,那南邊的人,會掛一塊肉,用來生蟲。蟲子生得太多,掛不住了,“吧嗒、吧嗒”掉到盆子裏,油炸了下飯吃。聽說他們叫它肉芽。聽的人和說的人,眼睛鼻子都擠成了一堆,於是說,南麵的人都是蠻子。

還有米蟲、麵蟲,窸窸窣窣的一串子,我就沒看清過它們的模樣。生命的起源是否如斯,各自在適宜的環境裏自然生滅?

三妗子用細麵籮細細地羅麵,害怕漏下一個麵蟲。

三妗子她們很餓,可是在飲食上有著百般計較的潔癖。一切蟲類不吃。自死的動物不吃。母豬不吃,羝羊不吃,馬肉不吃,狗肉不吃,貓肉不吃。她們說:貓肉吃是做酸,狗肉不上台盤。雀肉不吃,可是鴿子肉可以吃。但是好像吃瞎瞎肉,——我以為是這樣寫,因為它的眼睛細小,藏在毛裏,我看見記工員的本子上也這樣寫。我吃過,啥滋味呢?忘了,隻記得嘴和手很油,洗了好幾遍,媽媽還說,腥氣死了。

瞎瞎,查了一下,是鼴鼠,又叫田鼠。在甘肅通渭、會寧一帶常見。在我的老家,定西東嶽的山上,也很多。俗名蛤蛤,散居田隴以為家,常吃莊稼成了害。說是蛤蛤肉的味道是鹹的,是嗎?我隻記得油得很。說是烤了吃,可以袪風,治各種疥癩癰疽痔瘺、血脈不行等病症,還有消炎、殺蛔蟲之功效。

蛤蛤不是草蟲呀,它是沾了旱塵和三妗子的光,順便說道了。可是,蛤是蟲字旁,也是害蟲。毛主席說:“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害人蟲難道是指昆蟲嗎?蛇叫長蟲,老虎叫大蟲,人叫裸蟲。《山海經》裏有一種獸首蛇身的怪蛇,叫琴蟲,——還以為它會彈琴呢。

啊呀,這東西農家人最怕,是最機敏刁鑽的蟲。竄得極快,眼睛剛一睄著,就不見了,再也找不到。可是,你總覺得它在什麼地方,會瞅空子出來害你。家裏人一聽說蚰蜒,汗毛就豎起來了。

老家人說的蚰蜒,實際上是蜈蚣。

有故事說,某幼兒老是哭,老是哭,百藥無效。他母親叫他哭煩了,手指在其頭上一戳:“又沒病沒災的,哭個啥?”不想這一指頭戳破了該幼兒的頭,母大駭!裏麵一窩的蚰蜒!原來啊,是蚰蜒曲徑通幽,摉進了腦殼。該幼兒頭都叫摉空了。

這故事十分的駭人。我們家誰一旦看見了蚰蜒,卻不幸又叫它逃了,那幾天,我媽就老是盤問我們:“耳朵響不?頭疼不?”還要扒住耳朵口看了又看。

寫到這裏,我就感到耳朵和腦殼很是不適。

學名蚰蜒的,是地蜈蚣,我們叫撒撒,是不是該用這個字:躠躠,算了,也太難認了,還得害人查字典。撒撒比蚰蜒體寬身長,形容較為寬緩自在。看見了,心裏頓時麻沙沙的。可是,家裏人說,不用怕,這個不咬人。

叫入地蜈蚣的,你猜是什麼蟲?——什麼蟲都錯!它就不是蟲,是一味治跌打損傷的中藥材,根須窸窸窣窣的,故名。

另有一蟲,馬百歲,是不是這樣寫呢。通體黑魆魆的,油光發亮,肢節處鑲了一道亮閃閃的金邊。家裏少見,在濕漉漉的大撩坡和紅溝一帶,多得很。我打薸子(野草莓)的時候,常被這些蟲子騷擾了愉悅的情緒。

人說蛇蠍心腸,都不是啥好東西,不見也罷。可是啊,還由不得你不見它。我舅家的表兄,養了一世上的蠍子,但終因沒人收購還是怎麼,沒有能夠發家致富。蠍子的藥用價值挺高,炸全蠍還是一道名貴的菜,如果能夠大規模養殖,形成養殖、收購、加工、銷售一條龍產業鏈,其經濟效益是相當可觀的。而且作為家庭養殖業,可以使閑餘勞動力得到充分利用。

你聽說過麻鞋底嗎?可不是真的麻鞋的底子,有的人叫它潮蟲。鄉下陰濕的地方常見,水缸背後,案板底下,麵櫃底下。長得可真像麻鞋底呀,灰楚楚的身體,一節一節的,伸曲自如,周圍長了一圈細密的腳呢還是腿。看著灰蒙蒙的良善無害,可是也很討厭。

惡心不?雨後的濕地上,盡是筷子頭大小的眼,旁邊一小堆細膩的泥。左邊右邊,前裏後裏,紅褐色的蚯蚓,——我們叫蛐蟮,斜躺橫臥,叫人沒處下腳。唉……

可惡的男生,有時會把蛐蟮偷偷放進女生的筆盒子裏!是誰?擠眉弄眼的不是,壞笑的不是,一臉正經的,肯定是!

差點忘了蠶兒,它可是吐了一條絲綢之路啊。世間昆蟲,最有益於人類的,一為蜜蜂,一為蠶。我小時候經常奇怪,多數動物吃下的食物變成了屎,可是蜂兒的變成了蜜,蠶兒的變成了絲。正所謂:蝴蝶再美難比蜂,蜘蛛雖巧不如蠶。

養過蠶兒的孩子,都見證過一個完整的生命蛻變的過程。春首上,把蠅屎一般的蠶卵,放到棉花裏孵出針尖大的幼蠶,讓它們在桑葉上慢慢長大,中間要“眠”四次,褪掉四枚舊殼。當蠶兒不吃桑葉的時候,不是生病了,而是肚子裏的絲脹得它難受。你在茶杯口上繃上一張紙,把蠶兒捉到紙上,它就緩緩地爬著,脖子一揚一揚地吐絲。最後,蠶兒會作繭自縛,然後變成一個“擺頭姥姥”,就是蛹。蛹破蛾出,產卵後,蛾子就死了。卵又孵蠶,周而複始,以至無窮。

我們養蠶,多用榆葉,桑葉不好找。也一樣的,不過蠶兒小些,吐的絲少些。蠶兒吐絲的時候,是不是知道它們吐了一條絲綢之路呢?我養蠶兒的時候,不知道。要是知道,會不會謀算著要把我的蠶兒,捉到那條絲路上去吐絲呢?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昆蟲,恭喜你猜對了!七星瓢蟲,我們叫花花姑娘。我愛得很,經常捧在手心裏看,看它慢慢地爬。經常看得入了迷:多好看呀,這麼小,花點點衣裳,這麼漂亮。它的完美是不是因為小巧?碩大的事物,其缺陷也往往被放大了,小的就不會。把它翻個底朝天呢,就詐死。翅膀收攏的時候,身體是比較規整的半球體。飛起來的樣子,我就不知道了。

有的很紅,有的略黃一點。翅膀上的黑圓點,很醒目,真的是七個嗎?我沒數過。我看到的圖片,數目不等,少的兩個,多的達到十幾個。

我看到過很多瓢蟲的圖片,其中兩個瓢蟲,好像在愛愛,哈!

瓢蟲的英文名居然叫ladybird,淑女鳥?還是情人鳥?

盛夏的夜晚,頭上長篦子的蟲客,就不請自來了。拇指蛋大小的家夥,飛得莽撞,大概也是腦筋不會急轉彎吧,常常一頭撞到南牆上,——哦,北牆、東牆和西牆也撞,常常撞翻在地上,摔個仰八叉,半天爬不起來,一個勁“呲、呲”地叫喚。我們叫它篦子客,又叫它念書娃娃。

不知怎麼,直到現在,我看見某件衣裳的顏色,就想起蕎蜂兒。但我從沒說過蕎蜂黃,我怕人家不知道蕎蜂兒。隻說杏黃,但它們明顯不是同一種黃。人的審美心理跟記憶有關,所以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詩句。蕎蜂兒比較小,像我的小指甲蓋一樣大。常與篦子客結伴而來,和篦子客同樣莽撞,經常撞翻在地。但是,頭上既沒篦子,也不會叫,沒特色,我不很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