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身在故鄉的異鄉人(1 / 3)

每當清晨,文靜的夜姑娘剛剛用灰褐色的紗裙掩遮住細滑的肌膚,東方天際尚未吐出魚肚白,從門前瀕臨一條小河的一座低矮的木板房裏,隨著一扇發白發烏的杉木門輕輕拉開,一個身高隻有一米三四,年齡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男孩走出來。他肩上背著個糞箕,手裏拿著把糞鏟,一個哈欠過後,兩個眼珠滴溜一轉,明亮的眸子如烏雲下一道閃電,亮亮的,精精爽爽。他步履快捷地踏著河邊的石板路,拐過一座石麵小橋,有時還在橋頭右側的古樟樹下撒泡尿,然後一溜兒小跑地拐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個鏡頭,街坊四鄰不知眼簾拍攝過多少遍,也沒有精確計算過時間跨度究竟是幾年幾月又幾日。

但是,他們知道,這個孩子是個外鄉人,家庭出身成分不好。

他的名字叫張曼新。

他每天一大早兒起來,是去拾糞。

這孩子,機靈、勤快、倔強,肯吃苦,有時又很頑皮,這幾年沒少挨他母親周雪影的打。

怪哉,那年張曼新不是跟著他父親張式春回原籍青田縣三溪口村了麼?怎麼如今又成為外鄉人了呢?!

難道他現在住的地方已經不是青田縣三溪口村了?

對的。

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瑞安縣(如今已改市)莘塍區董田鄉華表村。瑞安縣的華表村與青田縣的三溪口村相距一百多公裏。兩個村子也不屬於一個縣,本村人豈不視他為外鄉人?

那麼,他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原籍而來到異鄉呢?

當張曼新追溯起這個變化時,沉重的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無奈。

那年,他父親張式春滿懷熱望地帶著全家回到三溪口村,可是沒過多久原來的希望就變成了失望。

一來,張曼新的祖父張宗懷和祖母伍文柳對他們一家的“落葉歸根”從內心裏講並不歡迎,尤其是他的祖母表現得更是不加掩飾。起初,他祖母滿以為他們一家人回來肯定是“衣錦還鄉”。張式春在國民黨部隊呆了十多年,大小總是個軍官,又是個開汽車的,肯定腰包揣得鼓鼓的。常言道:“馬達一響,黃金萬兩”。況且,無論哪朝哪代,當官的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三年清知府,萬兩雪花銀”。有幾個當官的真正是超凡脫俗,兩袖清風?要不,人們都爭著當官幹什麼?還不是為了名為了利?誰知,張式春十幾年的積蓄除去由南寧到三溪口村的一路花銷,餘下的所剩無幾。究其原因,倒不是他多麼廉潔,一塵不染,而是太老實,老實得都有些過分,有些迂腐,甚至有些窩囊。為此,周雪影沒少埋怨過他。你想,張曼新的祖母以為他們的到來使家裏突然長了棵搖錢樹,沒想到卻來了一群窮鬼,反而增加了五張吃飯的“填不滿的窟窿”,她能高興麼?

其次,張式春自幼讀書,到國民黨部隊後又是開汽車,回到三溪口村就要麵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刨食吃。可是,耕、構、鋤、耪這些基本的莊稼活他樣樣都拿不起來,充其量隻能頂個半勞力。周雪影呢,不要說不會幹莊稼活,就是一開口像唱歌一樣說的是普通話,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講,說上七八句張曼新的祖母連一句都聽不明白,還有她整天穿的衣服是幹幹淨淨、利利落落,一年四季腳上都穿鞋,就是不肯打赤腳。就憑這兩樣,張曼新的祖母從心裏就不待見。

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這一輩子共有三兄妹,即張曼新還有一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姑姑名叫張春英,叔叔名叫張式壽。張式壽是張式春解放前花錢供著讀的大學,解放後分配到距青田幾十公裏遠的景寧縣第一中學任教。張春英的丈夫夏誌善解放前夕去了台灣,據說長期在國民黨國防二廳工作,張春英與小張曼新四歲的兒子夏曼悟留在大陸,長期與張曼新的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不知是應了“天下父母愛小兒”的古語還是張春英一直跟父母生活感情深,張曼新的祖母對女兒和外孫格外疼愛,而對兒子尤其是對兒媳及孫子孫女卻冷眼相待。

再有,本來張曼新的爺爺張宗懷土改時因有五間瓦房、八畝五分田和曾雇過長工,被定為地主成分,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多虧他人緣好,村政府和鄉親們沒對他采取“專政”行動,可是張曼新一家人回來後,他父親張式春是國民黨軍官,屬於監督勞動改造之列,他母親周雪影又出身軍閥高級幕僚家庭,曾經是官宦之家的闊小姐,也屬於“專政”範圍,這豈不是雪上加霜麼?

這諸多的因由,張曼新的祖父和祖母怎麼會不嫌棄他們一家呢?

人被嫌棄了還能有好日子過呀?

張曼新的母親周雪影不是不會幹莊稼活麼,那麼張曼新的祖母伍文柳就叫她去磨麵。

青田一帶磨麵不像北方磨麵用驢馬拉磨,北方磨麵一次少說也要磨個二三十斤,而青田一帶是用手臂三百六十度地搖,一次大多磨上三四斤。那石磨雖不像北方的石磨大,可俗話說得好,“路遠沒輕載”。用這種磨磨麵,每次在磨眼裏隻放四五粒糧食,磨完三四斤麵需要半天時間。你想,四五個小時不停地搖,一般人的胳臂哪裏吃得消?周雪影過去從來沒幹過這種笨重的力氣活,她哪裏受得了呀!第一天磨麵還好點,可是從第二天開始她的右胳臂就腫得抬不起來了,挽起袖子一看肉皮紅蘿卜似的,紅中帶亮,搖起磨來又酸又疼,像刀割一樣,額頭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冒。晚上躺在床上,整條胳臂不知往哪兒擱,一剜一蹦地疼得像化膿,那滋味兒,實在難以忍受。周雪影性格很剛強,但剛強的她在磨麵時也沒少掉眼淚。

張曼新的祖母還給周雪影定下一條規矩:不磨完麵不要吃飯。

說來也怪,周雪影每天上午緊趕慢趕磨完麵,保準是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

趕不上吃熱飯就要吃涼的。

可是給周雪影剩下的涼飯又是什麼呢?

張曼新的祖母每天中午做的少得可憐的淨米淨麵的飯食,是叫下田幹活的男人和孩子們吃的,女人們隻吃蕃薯麵做成的飯食,涼了,硬梆梆,黑漆漆,那模樣用周雪影的比喻像個“狗屎橛兒”。吃一口甜中發澀,還有些牙磣,再加上沒有可口的菜,吃起來卡在喉嚨口就是伸直脖子也難以下咽。

這還不算,張曼新的祖母將全家十來口人的衣服都叫周雪影洗,縫縫補補的活兒也都叫周雪影做,農忙時田裏的活計也要叫周雪影幫助幹。

那苦,可沒少吃呀!

那累,可沒少受呀!

當然,張式春一年四季也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別人需要出五分的力氣就能幹完的活兒,他要出十分的氣力才能完成,能不苦不累麼?

既然在三溪口村實在呆不下去,那就回廣西南寧吧?

周雪影在二溪口村生活了十幾天,就難以忍耐地對張式春說咱們回南寧吧,在這裏我實在生活不下去了。你不是向領導請的是長假麼?回去就可以上班。

張式春呢,他覺得在三溪口村雖然苦點累點,但總能過上個安心的日子,所以一直不吐口。周雪影為此沒少與他爭吵。但吵歸吵,張式春不說走,她一個婦道人家拖兒帶女的也沒辦法。

就這樣,張曼新一家在三溪口村逆來順受地生活了四年。

到了一九五五年,真個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前後不到兩個月,周雪影死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她的女兒,另一個是她在瑞安縣華表村的妹妹周玲叫她帶養的兒子小波。

自己的女兒死了,周雪影還不怎麼悲痛。死了一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後來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張曼萍再說,孩子生在這樣的家庭也是活受罪,死了就死了吧。可是,自己的妹妹周玲的兒子死了周雪影卻是悲痛欲絕呀!妹妹周玲雖然有三個孩子,可小波是她惟一的兒子呀!周玲將兒子給姐姐帶養,除了自己因當教師實在太忙外,還有一層用意就是借此每月給姐姐寄十幾元錢,以補生活之需。休看這十幾元錢,在那年月可就頂大用了。他們一家到三溪口村後,過了不到兩年張曼新的祖母就叫他們單獨過日子了。一家六張嘴,要單獨過日子,連買蕃薯麵吃的錢都沒有,可怎麼活呀?張曼新的姨媽周玲聽說後,就把兒子小波送來,於是這十幾元錢就派上了大用場,一家人餓肚子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對於妹妹的一片心意,周雪影心裏是明鏡似的。再有,這兩個孩子死得是不明不白。兩個孩子開始都是先喊肚子痛,接著發高燒,還沒來得及送醫院,就沒氣了。從發病到死仿佛是眨眼間的工夫,到如今也沒弄清楚究竟是什麼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