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鄉支書的房子裏,發生了一場大爭論。爭論的話題,是從青年的特點引起的。
白天,我們聽了楊莊青年突擊隊與洪水搏鬥,在渭河岸邊的沙灘上營造防護林的報告;直到深夜,鄉政府的小屋,還像一口滾油鍋。人們過度興奮的熱情,一時間,難於平靜下來。每個人都爭著說話,表白自己的見解和對這個突擊隊的讚揚。說話最多的農業技術推廣站站長王老漢,像作結論似的,慨歎地說:“老年人總愛回想過去,青年人隻想的是未來啊!”說話最少的總支書楊夢雷搖搖頭道:“老漢這話不確實,頂少有一半已經過時了。”王老漢不服氣地問道:“支書,這我倒要向你領教!哪一半過時了?”夢雷平靜地說:“照我說,前半句有些過時了。”於是話題轉到老年人身上,一場爭辯開始了。爭辯中,每人都得舉出本鄉本土的一個人來做例子;不然,就算做說空話,抬閑杠,頂死牛。
我也支持夢雷的意見。王老漢強調地吼道:“舉出人證來,要本鄉本土的!”我說:“這不難!”王老漢說:“你先說說,是誰?”我說:“我要講的人,是一個老婆婆,王莊東頭,王北順的祖母。”王老漢沉吟了一會兒,笑著說:“你請的證人倒不錯。好,你就講講她吧!”
春上,全鄉進行整社,結合整社,同時進行整黨工作。那時我正住在劉楊社。一天,接到夢雷的一張條子,要我預備講一次黨課,講課的內容,是黨員標準第三條。我立刻著手搜集材料,花了三個晚上,寫好了講課提綱。第四天早飯後,便夾著講稿,匆匆地向劉家寺奔去。
是一個常見的、春寒料峭的天氣。灰蒙蒙的大霧,鋪天蓋地的流。失掉光輝的太陽,飄浮在霧海之上,恰似一個落入水中的銅鏡,看來那樣單薄而寒涼。我一邊呼吸著潮濕的雲霧,一邊發愁:這樣濕冷惡劣的天氣,怎能在露天裏講課。地麵是潮濕的,水涔涔的,聽講的人,連坐也不能坐。講“砸”了怎麼辦呢?我的腳步加快了,心想早一點兒去,也許還來得及改個日期呢。可是,當我踏進會場時,發現會場已經擠滿了人。
會場設在劉家寺小學的運動場上。運動場沉沒在霧海裏。四周有高大的白楊和榆樹圍繞,密集的滿鑲冰屑的枝丫,伸過矮牆來。模糊不清的人影,發出嗡隆隆的聲音,在濃密的霧流裏攢動。這情景,在我的腦海裏,引起一種戰場集會的感覺。在場的人,有共產黨員,預備黨員,一部分共青團員和黨的發展對象。他們都是一鄉的精華,農村社會主義的骨幹。
講課開始,濃霧漸漸升起來了。仿佛舞台前的布幔被漸漸扯開,又仿佛每個人都除去了自己的麵紗;整個會場可以看得很清楚,每個人的麵貌也都看得很清楚了。全場百餘人,自然而然的分作男一群,女一群。男子們的裝束,還和下地做活時沒有兩樣;婦女們可就不同了,特別是青年婦女,按照咱們這裏的鄉俗,出村去參加盛大集會,總是要特意打扮的。她們都穿著嶄新的、鮮豔的、花花綠綠的新衣服,她們那拿著筆記本和鋼筆的雙手上,戴著繡邊的花套袖,頭上包著漂亮的花毛巾,而她們中的大部分,則又是打了脂粉或搽上價錢便宜的雪花膏。
就在這花枝簇簇的婦女堆裏,巍然站立著一個兩鬢霜白的老媽媽。她像萬花叢中一棵古老的樺樹,又像翠鳥群裏一隻慈祥的白鶴。她穿著一身土布黑褲襖,外套一件灰市布薄棉坎肩,略微破舊,卻很周正清潔。她有著高高的個兒,方形的臉龐和健康老人的紅潤的麵容。她臉上那密密的深刻的紋路,很對稱很柔和,一點兒也不紊亂,仿佛是有計劃地雕刻而成的。她有一雙棱線分明、周圍布滿紋路的、微微眯合著的大眼睛,那裏蘊蓄著善良和比青年人更加深藏的熱情,卻仿佛又含著一點兒稚氣,在整個聽講時間裏,它不時閃耀著熱烈的激情的光輝。她靠著一株白楊樹幹,雕像般地聚精會神地望著講桌。頭上的白發,在凜冽的清風裏,微微地抖動。
上升的霧氣,在低空凝結了,凝結成一層厚重的鉛灰色蓋子。清冽的北風愈來愈有勁,婦女們的頭巾布律律地飄搖著,活像一園花朵迎風起舞。一會兒,風裏卷來了銀色的雪粒。我手中的稿紙漸漸被打濕了。會場的一角出現了輕微的騷動,有人在拍打肩頭的塵土,有人在用手帕包頭……我有些慌亂了,講話的速度不由得加快,語詞像風車前的米粒似的,密集地一連串地傾瀉出去,毫無節奏,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我在說些什麼,隻覺得自己的聲音在耳朵裏嗡嗡直響。這一來,會場的騷動更大了。我隻覺得眼前許多人頭在不安地攢動,隨著,又傳出一陣嗡隆隆的隱隱的喧嘩。我一麵提高嗓音,一麵甚是狼狽地掃視著全場的聽眾。我的視線又被那位老媽媽吸引住了。冷風撕著她的白發,大把大把砂石般的雪粒投在她的胸脯,打著她的麵頰,但她卻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我,若癡若迷地微微張著嘴,微微偏著頭,聽著我的快得難於捕捉的講話,眼神裏充滿了熱情、凝重和喜悅。風雪包圍著她,她似乎一點兒也沒察覺;周圍的隆隆細語,也對她沒有一絲半點的騷擾。她的神情,給我極大的鼓勵,使我從慌亂中鎮靜下來。我的思想和語言重新走上軌道,會場也跟著平靜下來,會場上隻留下我的聲音,那狂怒的風聲似乎被人們忘記了,消失了。
講課圓滿的結束了。我暗暗地感激那位老媽媽。她用那種熱切神情幫助了我,使我鎮靜。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影像,在我的腦子裏盤旋著,是那樣親切和熟識,仿佛以往我就認識她似的。可不是!她不是有點兒像我的死去多年的外婆麼!我苦苦地思索著,思索著,我的頭腦忽然明亮了。啊啊!我是認識她的,這位老媽媽,我是認識的。這不就是她麼?是的,是她!我想起來了……
一九五三年深冬,我跟縣委童書記他們在王莊建立農業合作社。這是全縣第一個試辦社。那時,縣委會的全部辦社經驗,隻是一份大荔周福海農業社的章程。每天晚上,全村的黨團員和互助組的積極分子聚集在工作組的土屋裏,圍著泥炭爐,聽童書記一條一條講解社章。講一條,大家結合本村情況討論一陣,然後把各種不同意見逐條記錄下來。白天,這些討論過的內容,很快就傳遍全村各戶,一直傳到附近的村莊;漸漸地,鄰近的村莊,也有人跑來聽講。
一天晚上,小屋裏熱火朝天的爭論剛剛平靜下采,有誰說:“你們聽,好像有人敲門!”大家止住喧嚷,果然聽見風聲裏夾著嘭嘭嘭的敲門聲。那人又說:“敲了老大一陣兒了,咱們隻顧了爭吵,忘了去開門!”
跑去開門的,是女村長田英。人們聽到吱吱呀呀的開門聲,然後是一陣長長的熱切的說話聲。不久,田英回來了,在她的身後,跟著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婆婆。她頭發零亂而蒼白,麵顏枯萎而蒼老,瘦削的臉頰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誰能計算出那皺紋有多少,誰就會懂得一個人的一生痛苦會有多深。她的態度端莊凝重,使人覺得她是一個雖然窮苦卻很有主意的人。她瑟瑟縮縮地停在房門口,用深沉的乞求的目光,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薄紗似的黑頭帕,退落在她那單薄而破舊的棉坎肩上。在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猴子似的機靈而瘦削的少年,年紀約莫十三四歲。他穿一身大而不當的,雖然破舊而卻厚墩墩的棉衣,活像個棉花團。說明這個窮苦的孩子受著特別的保護和寵愛。
“大家都好!”老婆婆用一句簡單的問候,來回答生人們疑惑的目光和熟人們的招呼。接著她又說道:“七八裏路,又要過渠,本不打算來了,後來一想,大雪天,你們或許都在村,不會上別處去,我婆孫倆才摸著跑來了。唉,真好大的風啊!”
童書記招呼她,請她到熱炕上坐。老人家望著童書記笑了笑,表示感謝的意思,但卻沒有移動地方。她轉向身旁的少年,說道:“你過來!”少年跨過門檻,老婆婆把少年推在自己前邊,默默地望著全場,好久好久才鼓起勇氣打破沉寂:“這就是北順。年歲大些的,也許還記得這個可憐的、沒爹沒媽的孩子。他生下來不滿一歲,就離開了王莊,如今滿了十五歲。好好歹歹我總算把他……”她的咽喉仿佛被什麼東西梗塞住,最後的話,低微得誰也聽不見。房子裏靜悄悄地無一點兒聲息,連爐火帶起來的風聲都聽得見。然而,老人家並沒有流淚。她隻是微微偏過頭去,停歇了一刹那,然後又麵向全場,繼續說道:“我總算把他撫養成人了。他是王家人,他是王莊人,他姓王,他叫王北順,這裏是他的家,他應該回到這個村子來。”接著她摸摸北順的頭說:“北順,你說呀!你要回王莊來,求大家收容你!”北順照著祖母的話說了一遍,說得那樣稚氣和天真,給會場帶來輕鬆的氣氛,大家也活躍起來了。
幾個人再三把老人家和她的小孫孫安頓到火爐旁邊坐下。這時,人們七嘴八舌頭地說:“大嬸,並非是咱村裏有誰不讓你們回來。村裏人隻說是,你和北順如今在章家村分得有房有地,這兒,你隻有個荒園子,再啥都沒有,你和娃回來,可怎樣過活哩?”
老人說道:“你們說的,正是我這多年心裏想的;我老早就想帶著順娃回來,可就是回來沒辦法。我有時也覺得怕再也回不到王莊來了。這二三年裏,我常暗暗給自己說:算了罷!哪裏還不一樣?直到前幾天,聽人家說王莊要辦合作社,又聽人家說了些合作社的規程,我的心又動了,找人細細打聽了一遍,盤算了幾晚夕,才決意把北順領回王莊來!”
建社委員會主任劉賢笑著說:“原來你老人家是衝著合作社回來的?”
老人意味深長地笑著說:“唉!要不,我急著回來怎麼辦呢?這總算是個好機會,讓我等到了!大家扶我一把,讓我和你們大夥在一起吧!我雖說頭發白了,倒還有力氣。我的北順也是個大小子了。他可是王莊的大小子呀!讓他攀著你大夥的高枝,壘個窩兒,自立門戶吧!”說完這許多話,她以期待的神情,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眼睛裏充滿了探索、乞求和渴望同情的神色。
我一點兒也摸不著她的根底,便莽莽撞撞地問道:“老人家,你是怎樣離開王莊的?這麼多年,你和你北順是怎麼過活的呢?”
一絲難於察覺的痛苦的陰影,隱隱透過老人家的眉宇,適間那樣熱切的目光也黯淡了。她沉默著,苦笑著,許久以後,才以極大的努力,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淡淡地說道:“這多年,我也糊糊塗塗,不知是怎麼活過來的!我活著,心裏隻有一個小北順!”
覺察到老人不願意敘說過去,我也不敢再問下去。直到人們散去。我們熄燈睡覺之後,劉賢才解答了我的疑問。原來,這位老人家從二十幾歲上就守寡,守到四十四歲上,兒子和兒媳在半年內相繼夭亡了,留下一個不足一歲的小孫孫,生活不下去。一個年輕時守寡,到了四十五歲上,卻不得不帶著一個小孫子去嫁人的婦人,內心裏受著怎樣大的痛苦,是任何人都想象不來的。她嫁給章村一個身患癱症、兒女幼小的老漢,實際上,不過是個女傭人罷了。她盡力服侍那老頭,撫育他的兒女成人,全都是為了她的小北順。她的這種生活,在當時,曾經招惹了多少人的譏笑啊!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理解她的,隻有少數幾個飽經憂患的窮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