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轉暗,月牙生出光輝,高高的樹杈裏,鍾響著。“頭兒,開會去吧!”站在路盡頭呼喚的是個青年農民。“知道了。”回答的是個壯年人。他頭上壓一頂駝色麻絨火車頭帽,身穿一套翻色過的黑市布舊棉製服,高鼻梁,高顴骨,濃眉闊眼,言談笑貌,很是自負。他正站在路邊,和一個路遇的朋友談話,那人站在大路中央,斜靠著一輛嶄新的腳踏車。周圍,田埂背陰處,有幾堆殘雪閃著銀灰色的光芒。
“你們開什麼會?”扶腳踏車的人問。
“黨支委會。”
“好,你回吧,你是支書,不能叫人久等。”
“不,支書換人了。”戴絨帽的人回答,“我現在專管社裏的事。這樣單純些。”
“支書換上誰?”扶車子的人問。
“噯!”戴絨帽的人歎了口氣,笑著答道,“大家把我那海娃媽掀上去啦!”
“哦!”推車人驚喜地叫道,“仙蘭當支書啦?”
戴絨帽的人笑著說:“噢!她還是建社時,你在這兒發展的黨員哩!”
“是啊!她這幾年很好啊!”推車人得意地說,“她是個很能開鐵的人,前不久,她在縣上黨員短期訓練班學習成績就突出,縣上幾個常委都很賞識她。她做支書,一定有幾下子哩!”
“噯。”戴絨帽的人依舊笑著,漫不經心地說,“究竟是個婦女呀!咱這個社雖說不大,倒挺複雜,她拿動拿不動,還得日後看。”
“你這家夥!”推車人懇切地責備道,“你不會多幫助她,把工作搞好……你是個老手,又是跟她枕一個枕頭的人。”
“那還用說!”戴絨帽的人自負地回答。
推車人扶正了車把手,準備上路,掉轉話頭說道:“咱們剛才說過的事,就算定了。這也是鄉上統一分配的,再多,有困難,你明天派人來拉……我還要到紅旗社去。”
“好。你消停走吧!”
“嗨,啥年月嘛,還能消停走?要飛哩!”他的聲音隨著奔馳的腳踏車走遠了。
“別飛到水渠裏去呀,啊哈哈……”戴絨帽的人愉快地喊著,直到腳踏車消失在黃昏的薄暗裏,方才抬起頭來看看月色,覺得時間還早,便沿著環村的車路,繞到村西頭,走進一家燈火通明的大場院裏。
這裏刨花、木片、鋸末紛飛;十二個木匠,正在忙著趕做水車架。一群孩子在木架間鑽來鑽去,撿刨花,撿方木片,作遊戲,打捶鬧仗,趕也趕不開。
“這夥碎崽子……都給我滾出去!”戴絨帽的人站在門口嚷著,“鑽到這兒來幹什麼?”
一個腰裏紮根皮帶的頑皮孩子跑過來說:“爸爸,你到哪兒去啦,叫我好找……我媽說,叫你立時就去,開會啦……在我七叔家!”
“知道了!”戴絨帽的人說,“你們都走吧,別在這兒搗亂了。”說著,他走到木匠中間去。
他在這兒檢查做好的木架,同匠人們說東說西,指點一些該修改的地方,有兩頓飯的工夫,才離開工場,向開會的地方走去。“人不知到齊沒有?”走到老七的門口,他心裏這麼想,“進去看看再說。”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跨進院門裏去。
“哦?會倒開上了……不簡單……”他揭起藍色的門簾時,自言自語地說。
房子不大,中央生著火爐,水壺在爐口上地唱,蒸汽、炭氣、旱煙管裏冒出來的辛辣的煙霧,充滿小屋,又嗆又熱,委員們有的坐在炕邊,有的坐在爐旁。靠牆有一張方桌,桌上玻璃油燈明亮。燈下坐著一個模樣俊美的婦女,淡眉,大眼,瓜子臉,淺黑的膚色,這就是新當選的黨支書盧仙蘭,她一邊聽發言人說話,一邊聚精會神地在凝思。戴絨帽的人進來時,她隻將眼睛輕輕向上一抬,望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到發言人說完了話,她才抬起頭來,態度認真而和藹地說:“各位委員同誌:今天,大家到會遲早很不齊;甚至,有的委員,會開了大半了才來!”她輕輕掃了戴絨帽的人一眼,那人抿嘴笑著,望望他旁邊的人。她接著說道:“今天,是第一次支委會,下一次,請不要這個樣子……特別是李永傑同誌!”她又掃了戴絨帽的人一眼,李永傑不悅地皺著眉頭。她沉靜地補充道:“用不著皺眉頭,皺眉頭也沒用……現在,接下去談吧!”
李永傑雙腳蹲在凳子上,望著茶壺,說:“丁大叔,你們三隊的飼料還有多少呢?”
一個坐在炕邊的五十歲左右的農民,低頭想了想說:“還有一石多黑豆;包穀……我還不清底……”
“你們各隊回去都清一下。”李永傑說,“剛才我碰見榨油廠黃主任,說給咱們分配到一些棉籽皮,各隊。”
“等一等,永傑同誌!”盧仙蘭嚴肅而冷靜地打斷了永傑的話,“花皮子、黑豆什麼的,咱們不在這兒討論,等會散了,你到社管會去召集各隊長會,分一分就行了。支委會今天要討論的是怎樣按期完成水利工程,再就是咱們支委怎麼分工。再說一遍,從今天起,請你不要把黨委會當做社委會,更不能拿社委會代替黨委會……現在誰繼續談?”
永傑沒料到他的海娃媽一上手,先開他這塊鐵,心裏很不痛快,臉上顏色也不好看。然而他沒言語,向後一仰,背靠在牆上,從懷裏掏出煙盒,放在膝上卷煙……
這次會,時間不長,很幹脆,委員們把當前緊要工作排了隊,分了工以後,會就散了。臨散會時,盧仙蘭宣布道:“下一次會,十五日開,我說的是陰曆,檢查這次布置的工作。大家看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