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嚴重的時刻(1 / 3)

一場強大的冰雹過後,羅村管區東片十二個村莊,一時陷入悲憤的深淵。

這場冰雹,醞釀的日子長,來得猛,地麵大。入夏以來,五十多天,地上沒見過芝麻大的一滴雨,天空也沒見過雞毛寬的一片雲,地麵上的溫度,高到攝氏四十幾度;天上降火,人們的頭上、背上烤起了泡,渭河兩岸的樹木,見風就落一層枯葉。可是田裏的秋莊稼,卻依然蔥綠活潑,不像受旱的樣子,這全是靠了公社黨委和全體社員的辛苦得來的。四十天來,人們開渠,掘井,推水車,挑河水,像一支龐大無比的全民消防隊,從燎原的天火裏,救出了全部秋莊稼,使它比往年長得還要好。人們流的汗水,也足以把這些秋田救活。到了七月中旬,天空忽然不對勁了。時不時有些形跡可疑的黑雲,慌慌張張,從頭上掠過;每到傍晚,四麵八方,都有閃電,在黑藍的天幕上默默地連續地飛騰。七月二十二日,悶熱到極點。早晨,天空依舊藍潔如洗,玉米棉花依舊歡欣地細語輕搖。十點鍾左右,天色忽然變了,先是昏黃,繼而晦暗,空氣也忽然變得森涼。西北天空平地生出一片鐵青色的雲,億萬道電光在雲端疾走,交鋒搏鬥,激起一片震天動地的雷聲,仿佛要把那座狀似秦嶺的青色的雲山炸碎。雲山瞬息萬變,迅速地長高了,隨著一陣西北風,迅速逼近羅村管理區的上空,在四十天抗旱鬥爭中最出色最勇敢的小夥子們,望著一場渴望已久的大雨,不禁對天歡呼;而那些跟老天打過幾十年交道、沉著而有經驗的老農,則揚起頭來,向逼近頭頂的黑雲投去極不信任的目光。時間不容許人們多想,一陣狂風奔來,雷電接著從頭頂擲下。頃刻間,一場可怕的冰雹傾瀉下來。人們驚呼奔跑,躲入安全的地方。冰雹持續了十分鍾之久,其間,有幾分鍾,落地的冰雹大如小兒拳頭,其中一顆,有排球一般大,落在小李村,打穿飼養室的房頂,掉在蓄水的石槽裏。冰雹過後,稀疏的雷雨未停,人們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像久住大森林的人,忽然被拋到陌生的戈壁灘似的,麵對著眼前景象,簡直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密密的玉蜀黍林消失了,墨綠的棉田消失了,天空不見蒼鷹飛旋,樹頭不聞燕雀鳴叫,田野裏,也瞧不見野兔奔跑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一瞬間,仿佛全從地麵消失了,田野變得開闊而荒漠,村莊上空也豁然敞亮起來。光禿禿的樹木,帶著殘斷的杈椏,筆直地伸向天空。大地脫去濃豔的綠袍,換了一副堅硬的銀灰色甲胄。

在羅村村西,有一群人坐在泥濘的河岸上,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黯然無光,誰也不說話,像一群泥塑的人像,凝神俯視著波濤滾滾浩渺無涯的渭河。他們是隊長派來守護河岸,負責救生的。

這群人的首領,一個四十多歲,黑瘦結實得像鋼筋一般的農民,打破沉默,問身邊一個青年:

“陸書記是幾號離開咱這兒的?”

“十三號。七叔!”

“明天,剛好滿十天了!”七叔沉著地說。

“他走時說,過半個月他還來,全公社在咱這兒開抗旱保秋現場會呢!”青年說著歎了口氣。

大家又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說道:“聽說陸書記住醫院了。”

“誰說?”七叔說道,“陸書記在塬上。”

七叔沉默了片刻,又說道:“你們要知道,咱們沿河這幾個管區,是全公社的糧倉棉花庫;陸書記頂不放心的就是塬上頭。”

人們心情沉重地東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沉默著。目光始終不離開洶湧的河浪,隻怕錯過任何一個救人的機會。

一片低垂猙獰的黑雲,一直在渭河上空盤旋。這空中強盜,仿佛變成了渭河的主人,對渭河揮舞著可怕的無情的雷鞭。渭河像一頭脫韁的蠻牛,挾著擄獲來的椽檁、大樹、死豬、爛瓜、破衣,謔謔謔吼叫著向東衝馳。

“注意!”人群中有人發出警告。

其他人立即向西眺望,遠遠地,在河水轉彎處,出現了一個黑點。那黑點在浩渺的水麵上,一起一伏,忽隱忽現,它好像停在那兒,不會向前移動。過一會兒,當它重新出現的時候,它的位置便移近一些,體積也增大了。從雲端迸發出來的電光,像一把長刀,連續劈斬著河水,仿佛要把那個黑色的漂泊物,擊入河底去。然而,卻始終不曾擊中它。

救生的責任感,激起了崖岸上的人群,人們意誌振奮,精神緊張起來。

他們有的拿起身邊的繩索和長竿站立起來,有的解開衣服的紐扣,脫去鞋襪,準備縱身入水。

一陣炸雷在河邊傳開,河上好像點著了火。陣雷間歇的當兒,黑點不見了。大家緊張地搜索著河麵,約莫十幾分鍾過去了,黑點還是沒有下落。

人們放棄了尋找的希望。又隨意走動著,臉色十分陰沉。羅七叔一麵側著耳朵傾聽,一麵說道:“聽見沒有?”河裏,隱隱傳來一縷有節奏的水手們跟波浪搏鬥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深在河底,透過喧囂的波浪,傳到岸上來。岸上的人們,個個眼裏露出了驚奇的光彩,聽著那奇妙的聲音,用銳利的目光,搜檢著每一個波浪。

一會兒,在黑雲與水浪的銜接處,出現了一麵小紅旗。“嗨,來了,來了……”許多人望著那上下浮蕩的紅旗,對著波濤萬頃的河水呼喊起來。

一隻巨大輕捷的木筏上,筏首插一杆大紅旗,旗上繡著“秦渭公社抗旱保秋指揮部”幾個大字。箭一般地乘著騰躍的波浪,顛簸著順流疾下。筏上載著十多個皮膚焦黑,態度從容,目光明銳,把老天全不放在心上的漢子。他們的首領,頭戴一頂顏色發黃的大草帽,腳蹬一雙露出拇趾的破布鞋,藍褲白褂,汗漬斑斑。他手執一根長篙,對一個留著小胡須的老漢說道:“老趙,行嗎?”

“行!”老趙笑著說。他是這隻筏上惟一的真正水手,渭河上的老艄公。

“就應該像這個樣子啊!”戴大草帽的人說,“在這裏,我們全是你的部下,誰也得聽你的指揮,你隻管發命令就是。”

老趙意味深長地笑著,眼睛一直不離開前方的流水。

“留神了!”老趙發出警告。拿篙的人全都作著預備戰鬥的姿態。

狂風挾著一個大浪從左舷衝來,把木筏高高舉起,仿佛舉到了雲端,從筏上俯視河麵,木筏好似離開了水麵,在空中飛行。一刹間,木筏又跌宕直下,被大浪拋到離航線很遠的地方。浪花潑濺在人們的身上,從船縫間流下去,木筏又露出水麵,一沉一浮地搖蕩著。

老趙接連發出簡單的命令,十個人像一個人似的把長篙插進波浪裏,跟著老趙,像真正的船夫一般,唱著號子,靈活而又頑強地把木筏重新推上航線。他們的首領,最沉著最機敏,高大的身體靈巧而有彈性。老趙用行家的銳利的目光偷眼看他,不禁想道:“有這樣的水手,這木筏,也敢下海呢。”

“前麵就是羅村!”旁邊的人報告說。

戴大草帽的人直立在筏首,把草帽輕輕掀到腦後,向河岸上望去,他隻能望見崖岸的邊沿和岸邊的村莊,村莊的樹木,像冬天似的光裸著樹枝,他那一雙羽毛似的黑眉,漸漸聚攏到一起。

“靠岸!”他揮著手說。

木筏尚未泊定,他就第一個跳下去,涉過一段淺水,爬上崖岸。羅村崖岸上那一幫準備救生的人,早已跑到這裏,在岸邊等候著了。他們看見這頭一個攀崖坡的人,先是一陣驚訝,接著,一齊圍攏上來,像受盡淩辱忽然遇見親人的孩子似的,一個個心情沉重地呼喚道:“啊!陸書記!了不得啊……”

陸書記名叫陸蛟,陸家堡貧農陸老四的兒子。當年在武工隊當指導員的時候,他就常在這一帶活動,曾經單槍匹馬,將追捕他的保警隊隊長羅拐兒氽入渭河裏去,這一帶沒人不知道他的。

這幾年來,他一直是縣委副書記。去年全縣合並成四個大公社,不久又實行並縣,省委上調他,他寫了一份申請,才又留下來做公社黨委書記。他做事有預見又很果斷。前些日子,旱象出現以後,他一麵上塬指揮抗旱,一麵就叫船工合作社做了幾隻大木筏,指派船工裏的黨員老趙親自掌握著。今天上午,他剛從塬上下來,就接到氣象站的報告,說羅村一帶有很大的冰雹,他連衣服也沒顧上換,就穿著在抗旱中弄得汗漬斑斑的衣褲,帶了十個黨員幹部,乘著洪水齊天的渭河,順流急下四十多裏,到這裏來救災。公社黨委的秘書同誌勸他弄清災情再動身。他答道:“到現場去反而弄不清楚麼?”秘書同誌說:“一時弄不清需要什麼物資和救濟。”他說:“這好辦,讓糧食科長、農工科長、統計科長和有關部門黨員負責同誌,跟我一道兒去好了!”……

現在,在他麵前的,全是他的熟人。他深知他們每個人的經曆、個性和家庭生活。這幫人,鬥地主,分田地,當兵打仗,在大躍進中移山填海,全是硬漢子。無論哪一個,即便從山崖上跌下來,折斷手腳,也不會哼一聲。他知道任憑什麼語言,也安慰不了這些性格剛強、遭了大劫的社員們。

“不得了啊,陸書記……全完了……”

“陸書記……你前幾天還來看過我們……我們還和你打過賭……那時,我們的莊稼多壯啊……”

“陸書記啊……啊……”

他們之中竟有人嗚嗚咽咽,邊訴邊泣。劫後的原野,變得更加灰暗和荒涼。

陸書記除去頭上的大草帽,默默地望著冰水覆蓋的灰色田野,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那紫銅色的臉膛上,漸漸蒙上一層悲戚的顏色,他的心頭,仿佛有一汪熱淚向上湧升。他說不出話來。他也想哭……

他默默無言地望著藍色的秦嶺,褐色的高原,荒涼的田野,寂靜的村莊。幾頭小牛在毀壞了的玉米田裏吃草;幾株鑽天楊,失去枝葉,變成了電線杆子;一個行路人扛著自行車,左望右瞧,嘴裏不住驚歎道:“呀呀,啊呀呀……”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他揚起頭來,用一雙傲然的眼睛,漫不經心地向荒漠的天地掃視一眼,說道:

“夠了,夥計們!沒有你們的眼淚,地上已經夠濕了。”

他的胸中發出憤怒的雷似的聲音:

“太陽還沒離開北方,夏天還沒過去;樹上還會長出新葉,燕雀還會孵出小鳥,地上也會重新長出青草和莊稼。旱啊,蟲啊,冰雹啊,才不過三個回合,還遠不是認輸的時候!”

說完這話,他又向他的隨行人員吩咐了應該著手做的工作,便大踏步向管區委員會所在地羅村走去了。

岸上的人群,目送著他的背影。眼明心快的羅七叔,臉色陰鬱地說:“他沒帶帳篷!”

其他人聽了也都憂鬱起來。原來,陸蛟這人,做起事來決心大。從一九五七年冬天開始,他就從兵役局給自己弄了一頂漂亮的綠色帳篷,一部軍用電話機。全縣群眾都知道,陸書記的帳篷在哪裏,哪裏就是“重點”,不超額完成任務是不行的。因了這個緣故,河岸上這幫人,看到陸書記沒帶帳篷來,怕公社的抗災保秋領導集團和陸書記不會在這裏駐留,便都鬧起情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