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寬寬的機耕路,從渭河灘裏爬上來,經過大陳村與小陳村之間,在兩行密密排列的白楊樹甬道裏,照直向南,伸向遠遠的地方。

大道兩旁,是大片大片幹旱的棉花、玉米和正在深犁的麥田。轉到西邊去的太陽,依舊曬得很起勁兒,連生性活潑的小楊葉,也靜悄悄懶洋洋地垂掛下來。

這時刻,在大道西邊一片苜蓿地裏,有一個強壯的小夥子,一位受了點兒批評的生產大隊副隊長,好像故意跟太陽作對似的,脫了個光脊梁,穿個半截褲,赤著腳,光著頭,在那兒割苜蓿。

他那滿是汗水的、被太陽烤焦了的脊背,隨著兩膀的動作,閃著油黑油黑的亮光。他仿佛在跟什麼人賭氣,一聲不響,掄一把明晃晃的大草鐮(另一把別在後腰),發瘋似的幹呀幹著。他每回割到頭,才展起腰杆,走到地邊去。那兒有一棵枝葉濃密的林檎樹,樹下有一個長條木凳,一塊磨石,一個能盛半桶水的大瓦罐。他端起罐子來,咕嘟咕嘟灌飽一肚子水,滿足地擦擦嘴唇,然後騎到條凳上磨鐮刀。他磨呀磨著鐮刀,凝望著被他刈出的大片空地和倒在地上的苜蓿,不禁咧開嘴笑呀微微笑著,他不時向大道上瞥一眼,仿佛想找個過路人誇耀一番似的。叫人不稱心的是,從雞叫幹到日偏西,卻沒有人在林檎樹下歇歇腳。大旱期間,人都忙啊!

忙裏偷閑的人畢竟有,林檎樹下終於來了個人。這個人,三十二三歲年紀,大頭大耳,骨骼結實,眉眼伶俐,動作靈活,卻處處顯出一種漠不關心和懶洋洋的樣子,眉裏眼裏,流露著一股超然的譏笑的神氣。他穿一身破舊的單衣,不知在哪兒擦上了一些機油,又落上一層大道上的塵土,弄得十分肮髒。他就是七小隊有名的單身漢陳運來。他從小喪失父母,漂泊在外,二十七歲回來。此人本質不壞,就是有些懶散習氣,村人厭惡他,有些幹部也見不得他,大家把他叫做逛鬼。經過這些年的教育,他雖然有很大轉變,但散漫習氣還沒完全根除,最害怕緊張,有時,不高興出工便不出工了。近幾年,副隊長囤兒把他抓得緊,他幹得滿不錯;最近幾天,囤兒撂挑子,隊上紀律鬆了,這倒最合他的脾氣,他便又閑蕩了起來。加上他總覺得人家看不起他,也就有些自暴自棄。要在不久以前,他隻要遠遠瞧見副大隊長,緊溜慢躲還嫌躲不及呢,現在他卻居然大咧咧地八叉開腿,在副大隊長旁邊的一堆苜蓿上躺下來,像觀賞一頭吃了鱉的狗熊一樣,擠眉眨眼地瞧著他。

“啊呀呀,啊!囤兒,老弟,你呀!”運來瞧著副大隊長囤兒,故作驚訝地喊道,“你呀,搶我們社員們的工分,還是怎麼的……你看看,看看呀,多狠!半天工夫割了這麼一大片,足足四個人的工分,叫你一人搶走啦!啊呀呀,不含糊,你是個毒蟲,幹起活來真真正正的是條毒蟲,沒一點點說的!”

叫做囤兒的小夥子,咧開嘴巴怪笑著,沙沙沙磨著鐮刀。“這不成,我要給小隊長提意見。”運來尖聲說著,“你就把我叫哥也不成!你這個幹法,到年根底一結賬,全成你的啦,我們喝西北風麼!永遠穿著爛褲子麼?啊哈!”

囤兒笑著說:“我叫你們看看,啥叫個幹活兒;叫你們瞧瞧我要當起社員來是個啥樣兒的社員。”

“不成,老弟,為人要有良心,要顧到你的左右鄰家才對!”運來搖搖聰明的大腦袋,眯縫起一隻眼睛,一浪淌說下去:“你想得太美了,老弟。可是有我在七小隊,你就辦不到,我可不是那號瓷錘,我不能讓人家來搶我的工分,搶我的褲子。我一定要提意見,把你調到別的隊去。七隊又窮又可憐,你還來吃我們的可憐了,啊?”

囤兒驕傲地嘿嘿嘿地笑了好久,忽然停下手裏的工作,臉色嚴厲地盯住運來;那運來正半閉著眼睛,攤開四肢,舒舒服服躺在苜蓿堆上,頭下枕著囤兒的長褲和小衫子,卷得很好,不高不低。“這家夥可真會享福,真是名不虛傳。”囤兒想著。這陣兒,大概河邊吹來的涼風,正撫摸著運來的全身吧,你看他像老秀才吟詩似的,搖頭晃腦,悠哉遊哉地反複念道:“這不成啊,好老弟,你想得太美氣了,太如意了,嗯,想得太啦,過頭了,你呀,老弟。”

“起來!”一聲炸雷從囤兒的喉頭響起來。“滾!”

正在舒服涼爽的運來,嗖地從苜蓿堆上蹦起來,睜大了驚慌的眼睛,望著囤兒手裏明晃晃的鐮刀。當了兩年隊幹部的小夥子,雖然從來沒動過誰一指頭,可是逛鬼運來,卻一向害怕這個翻地、掏井像莽牛似的囤兒:“你拿鐮刀幹什麼?”他顫顫嗦嗦的說,好像囤兒要向他頭上動鐮刀似的。

“為啥不去幹活!你怎麼敢逛蕩到我這兒?”囤兒嚴厲地問。“你,你把手裏的家夥先放下,放下,你不放下,我就要喊人了。”運來癱坐在地下,一邊死盯住囤兒的一雙手,一邊慌慌張張手腳和屁股並用著往後挪,一直挪到樹腳下,驀地翻身爬起來,撒開腿就想跑。

“回來!”囤兒喊道,“跑什麼?我吃不了你!”

運來慢慢站住了,卻仍舊盯著囤兒的手,說:“你把家夥擱下,擱下,你不擱下我不到你跟前去。”

囤兒又氣又好笑地罵道:“你這個鬼,倒好像我要割你的頭,開你的膛似的。你不知道我一直是在磨鐮嗎?”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過於嚴厲,過於聲粗,很是懊悔,便放低嗓門,和顏悅色地說:“我是問你,你為啥沒出工,到處遊蕩……來來來,坐下來,渴了的話,罐子裏有水……衣服包包裏有煙。”

運來放了心,恢複了舊態,又大咧咧地就苜蓿堆坐下來;不過,他這回沒躺下,又稍微坐得遠一些;他覺得囤兒口氣軟了,於是他的態度倒反而硬了。

“你不能像剛才那樣對待我!”他振振有詞地說,“咱這新社會可不興這個,你是幹部,對社員群眾應該和藹,見人不笑不說話才對;可是你,哼……何況你又剛剛挨了批評,作了檢討。”

囤兒克製著自己,笑著問:“媽的!批評檢討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哼!”運來越說越得意,“照我說,你呀,不徹底!對了,不徹底,就像你剛才對我那個架勢。”

囤兒又氣又好笑地說:“鬼喲!我磨我的鐮,難道跟你這個貴人說話,我還得把工作丟下不成。我可不願意向你這個懶鬼學!”

“看看看,你叫我懶鬼。”運來一邊抖摟囤兒的衫子,翻出煙包來,點上煙,一邊強硬地說,“社員叫我逛鬼,你也跟著叫我懶鬼,好嘛!說你不徹底,你還不服……我早就說過,這回批評幹部,重頭兒讓陳大年扛上了,你隻挨了個邊邊,這可不公;照我心裏想,應該把重頭給你擱上……叫你檢討個不得過關才對。哼,便宜了你……你還這樣對待我,叫我懶鬼,行!”他說著揚起下巴,向空中噴出一股煙,斜起眼睛,嘲弄地乜視著囤兒。

“好吧,算你不是懶鬼。”囤兒說,“隻要你能回明我的話,給你摘帽子。”

運來冷笑著說:“啊!哈哈,你怯了,想給我卸帽子了?不行,沒那麼容易,想戴就戴,想卸就卸,全都由了你?”

“噢嗨!這還把天大的亂子捅下啦?”囤兒反問道,“我問你,為啥不幹活,在這兒閑蕩!”

運來大模大樣地揚著下巴,冷冷地說:“這嘛?去問小隊長,讓他給你說。你問不著我了。你和我中間還隔著一層呢!”

囤兒可真被這懶東西激怒了。“什麼?嗯?再說一遍!”運來警惕地動了一下身子,瞅住囤兒,鬥著膽子說:“我說囤兒呀,你問不著我!這是小隊長的事,權力在他手上。聽明白我的意思麼?”

囤兒懂了運來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冷笑著說:“唉,好嘛好嘛好嘛!哪怕你一年四季,睡十二個月大頭覺呢,與我啥相幹!憑我這二十四歲的小夥子,啥不能幹!你們瞪起眼珠子瞧著吧,瞧著吧!”

他霍地從木凳上站起來,半牢騷半嘲笑地說:“老哥,好好躺著吧,要是這兒陰涼移過去了,你就朝東邊挪挪,可別把你老哥曬著了。歇夠了,再上別處去逛逛。”

運來笑道:“啊哈!兄弟,你熊了啊!你頭上那頂熱火朝天的帽子飛了,你那些大戰呀,改變呀,哪兒去了?你有什麼心事呢?嗯哼!”

囤兒矜持地笑著,緊緊腰帶,望望西偏的太陽,說:“心事?心事就是幹活!白天幹活,晚上抱著老婆睡,假日嘛,腰裏別上人民幣去看戲……”他說著,邁開腳步朝田裏走去。這當兒,從南邊開來一輛拖拉機,滾滾黃塵從白楊甬道裏升起,黃塵越來越近,一忽兒,突突突的馬達聲忽然在近處停止,一部火紅的大型拖拉機,在林檎樹旁邊的大道上停下來。

拖拉機上有人喊囤兒。囤兒站在苜蓿叢中,兩手叉在腰間,朝駕駛台上一看,不禁為難起來,他把臉兒轉向一邊,老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到底學會了,能把這個家夥駕住!”

坐在駕駛台上,手扶著方向盤的,是一個比囤兒大兩歲的小夥子,他生得比囤兒還要強壯魁偉得多,寬肩闊背,車杠一般的胳膊,方臉盤,粗脖項;他的皮膚顏色又黑又亮,後脖頸像鋼炮筒似的閃著藍鋥鋥的光輝;他有一雙總是在探究的大眼睛,聰明、執拗而沉著;他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一副朝氣勃勃、沉穩有力的模樣。他就是逛鬼運來剛才說過的、在遭受批評中扛著重頭的大隊長陳大年。這是一個誌向遠大、精神充沛的年輕人,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是優等生,又是運動場上出色的選手;自從離開學校,他便和囤兒把一股新鮮的熱風,帶給他的家鄉。在他身邊的,是拖拉機手呂秀梅,這幾天她一直在陳家生產隊耕地,現在要到李家灣生產隊去了。她一隻手把扶著一個用布衫包著什麼東西的包袱。陳大年對秀梅說:“你不是說要讓機器散散熱麼?這兒正好。咱們也可歇歇。囤兒這家夥一定有煙有水。”說著兩人向林檎樹下走來。

運來聽大年說要吸煙,急忙抖摟囤兒的布衫子,把煙包翻出來,遞給大年。大年接住煙包說:“嗨!這神,今天倒要你破費了。”

運來大大方方地說:“一袋煙,小意思!”

大年瞥了煙包一眼,笑道:“恐怕又是借旁人的嫁妝,起發自家的姑娘吧?”

運來說:“唉,大隊長,你可把我看了個鱉哪!”

秀梅搭訕著說:“他可把你看了個準哩,你一天淨幹了些啥,他比你還知道得清楚!”

“越來越神了!”運來忽然忸怩起來,他怕秀梅譏笑他,他又想躲開陳大年。大年從來待人平和,不像囤兒,他曾多次要求遷移到別的隊去,大年就是不放他走,執意要把他轉變過來,還要幫他成家,可是不知為啥,他的心坎深處不怕囤兒,卻畏懼大年。他習慣了別人對他吼叫,卻受不了大年的冷靜和探問的目光;大年多次要和他談談心,他都找借口躲掉了。這陣兒,他又打算溜走。

“別走。”大年說,他看也沒看運來,“你放心,我一句話也不盤你!改天有了工夫,咱倆一定談談心,今天不談。”

運來急忙辯道:“哪裏話?我忙得很!”

“算了吧!”大年說,“你閑蕩了一天了,這陣兒,日頭爺都要下班啦,你倒有什麼忙的?”

秀梅盯著運來,打趣地說:“哈!運來這同誌還會臉紅哪,稀罕!”

大年也抬起頭來,故作驚奇地笑著問道:“當真?哪兒,哪兒,哪兒紅?叫我看看……喲!真丟人。運來,你怎麼還是個。”

運來很不自在地慌忙嚷道:“大年,你咋,也,也學他們的樣兒!拿尿泡打人嘛!你……”

大年繼續逗弄著說:“不要紅,運來哥,你可千萬不能臉紅,一紅啊,你就把氣冒了。來來來,我一定要看到你把臉上的紅褪了才讓你走,哈哈……”

“你也學壞!跟上他們起哄,作踐一個老老實實的公社社員。行!咱們社員大會上見!”運來認真地生起氣來。

“冒啥火嘛,運來哥!”大年說,“來,吃了瓜再走。”運來生氣地說:“你自個兒留著吃吧!”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溜著大家,那眼神是說:“哼!又想出個什麼吃瓜,想再捉弄我一陣。”

“你咋這樣不信服人嘛!”大年指著拖拉機上的包袱,說,“不信你去看。”

運來望著那個圓滾滾的包袱,有些相信了,但他仍然堅持著說:“我不吃你的瓜,我不吃!”說罷做出要走的樣子。

大年認真地說:“運來,你為啥總想躲著我?”

“我沒躲你,我為啥要躲你哩?”運來撒謊說。

“不躲就好!”大年說,“你去把瓜抱來!”運來眨眨眼,笑著說:“你可真滑頭!”

這半天,囤兒還在低頭揮著鐮刀,但他已不像先前那麼起勁了。

“喂!夥計!”大年喊道,“想掙個勞動模範的牌牌嗎?給你發一個就是!這陣兒,先歇歇吧!”

“愛歇你歇吧!”囤兒說,“我歇過了。”

“別發瘋了!”大年命令著說,“先把你這一套收起……上這兒來!我可不跟你說好話,央告你……快點兒來,聽見麼?”

囤兒從來拗不過大年,他跟大年日久了,跟慣了,他對大年無話不說,無話不談。幾天來他雖躲開一切人,用幹活來發泄自己的苦惱,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大年,等大年來找他。聽了大年的命令般的召喚,他無可奈何地回到樹下來,對大年說:“幹啥?”

“啥也不幹!”大年說,“叫你歇歇,在樹下涼涼,吃點兒瓜,瀉瀉你的內火!”

“瀉什麼火?我肚裏冷!”

“那就瀉一瀉你的冷病!”大年打定主意不在這時候跟囤兒長談。他想先跟運來扯一扯,這時運來已經站在拖拉機旁邊,他疑神疑鬼地摸摸包袱,不禁喊道:“嗨嗨,啊!你怎麼不早說!”他抱了一個大瓜跑回來,不想由於一時高興,跑得太快,褲管上的小洞被地邊的樹條勾住了,但聽嘶啦一聲,褲子上又扯了個半尺長的大口子。“哎喲,我的媽喲!”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瞅著扯破的地方,用手把破布邊緣捏在一起,捏了又捏,仿佛它們還能長在一起似的。

吃瓜的時候,大年望著運來的破褲子說道:“運來,我記得咱的縫紉組,前不久,剛給你縫了一套新單衣呢!”

“你有個好記性。”運來說。

“穿成這樣子了嗎?”大年問,指著運來的破褲子。

“哪裏!”運來說,“這是前年縫的。去年和今年縫的,還在箱子壓著呢!我心想,這套衣服還能過夏。誰知你,叫我吃什麼鬼西瓜!這就是吃你的西瓜掙下的!”

“不能怨我!”大年說,“有一點兒小破洞,就該補一補。”

運來說:“你說得怪好聽,誰給我補,叫你媳婦來給我補吧!”

“這得你自個兒去求她。”大年說,“你今年是三十三,我記得不錯吧!”

“我剛才說過,你的記性好!”

“該結婚了,運來!”

“我才不找那個麻煩哪!”運來高傲地說,“我現在這樣,一個人,怪美的,隻要我的肚子裝滿,一家人都飽了。”

囤兒說:“胡吹,你倒把自個兒看了個高,看有人跟你不?懶鬼!”

運來生氣地嚷道:“啊呀,你一開口,就恨不得把我一口氣噴倒在地,永生永世爬不起來。”他悲哀地搖著頭。

大年說:“別泄氣,想法結個婚好了。”

運來說:“結婚,找誰結婚?你真說得容易!”

“拖拉機站,可有好姑娘呢!”大年轉過來問秀梅,“你說是不是?”

“是的。”秀梅說,“不過運來像這個樣兒可不成,準沒人挑上他。”

“這一句話不就把總結作完了。”運來說,“我的名聲掃了地擦了桌子了,今年冬上,我非出門不可。”

“到哪兒去?”大年問。

“哪兒都行,隻要離開陳村這個鬼地方!”

“你未免太悲觀!”大年說,“我今天正要請秀梅同誌給你說說你的名聲問題,秀梅。”

秀梅說:“說到名聲,我倒想起件事來。前幾天,我們在高廟隊耕地,聽幾個婦女議論運來!”

“議論我什麼?”運來側起身子問。

“她們說:‘你們別看小陳村那個運來。人都說他是個逛鬼,那其實是個蠻好的小夥子!’”

大年拍拍運來的肩膀,高興地叫道:“你聽聽,你聽聽!”

運來也忽然有興趣起來。“快說快說,她們還說了些啥?”

秀梅說:“你在外村,是不是幫誰幹過活?”

運來說:“我幫人幹的活可不少,記不清是哪一回。”秀梅說:“她們說,你有一天閑逛到高廟村西門外,恰巧遇到三個老漢在那兒裝解放式水車,你在一旁閑看。”

“有這事!”運來說,“那幾個老人家全是些笨大爺,不會裝,誰見了誰著急。”

秀梅接著說:“她們說你把三個老人挨個兒訓了一頓,就揪剝了衣服,幫他們幹起來,從半早晨幹到半後晌上,安裝了四輛水車,還下井去撈了一回水管。”

“對對對。”運來說,“可把人整紮了,井下水冰得很,差點兒沒把人凍失塌!”

“那幾個老漢,可是見人就誇你哩!”

“沒意思!裝幾輛水車,我身上也沒少了個啥。”

“她們還說,你飯沒吃一口,水也沒喝一口,幹完活就走了。”秀梅說,“惹得幾個老漢直生氣,胡子撅得多高。”

“有這回事。”運來抱歉地說。

秀梅接著又說道:“我們在西楊家、東樓子,好些村子,都聽人說到過你。你也常在那幫活?”

“當真……我記不清了。”運來說,“我一天愛胡浪,咱村人見不得我,我也見不得本村人,碰到隊長不留意,我就浪去了。有時遇到一些人幹活不起眼,我就愛生氣,一生氣,我就幫他幹開了,做不成功不撒手,咱就是這號人……想不到人家還把咱看上了……你要是再上那些地方去,就給他們說,再安裝水車啦,挑渠啦,不管啥事都行,隻要叫我一聲,我就再給他們幹。我自個兒拿糧票,不回來都行……”

大夥全都笑了。秀梅說:“可見你這人,外表賴,心卻好。”“對你們實說吧!”運來激動地說,“我自小漂流在外,不知受過多少羞辱,吃過多少黑苦。對咱們新社會,我可有認識哩。我賴是賴在陳村,反正在陳村,我永世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