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生活瑣記
上衣?紐扣
一九四二年初夏,麥收大忙季節,我在中共陝西省委派來的地下交通員的指導下,剃去長發,換上農民褲褂,化裝成一個趕場的麥客,由交通員引導,越過國民黨的重重碉堡封鎖線,到了陝甘寧邊區關中分區的首府馬欄鎮,住在省委招待所,等待機會去延安。
在我們到達後的三四天,正好遇上個星期天,按照那時候革命隊伍的慣例,炊事員放假,各機關都是由幹部輪流幫廚造飯,招待所自然就由來往住宿的人進廚房了。因為沒有菜吃,我被派上山去挖野菜,回來時,聽說有人在管理員的窯裏等我要衣服,我以為是交通員來了,其實不是。原來這些秘密交通員為了保密,一回到省委就立刻住進一個秘密的住所,再也不在人前露麵,以免有人將來在邊區外麵認出了他們。來的人是交通員打發來的省委的幹部,他說給我做向導的那個交通員有新任務,要我立刻把衣服還他。
原來,因為動身太匆忙,我在涇陽城內隻買到一條農民穿的藍色土布單褲子,沒有買到上衣,在路上換裝時,隻能化裝成個半截子農民。交通員卻像關中地區殷實的農民似的,穿著兩件白色土布上衣。他見我無法裝扮成麥客,便脫下一件白褂,借給我穿上。我原想,我從地下回到了邊區,就是回了家,我既舍棄了一切來參加革命,革命自然會以無限的溫情迎接我,會把我從頭到腳裝備起來的。可是,我萬沒想到,回到革命大家庭來快一個星期了,還不見有任何熱情的表示,而今天卻忽然來人向我討衣服。交通員的這件便服自然該立即歸還,可是,我是光脊梁穿著他的農民短衫,裏邊連個裹肚都沒有,把短衫脫下來,光著脊梁怎麼行呢?
但是,我想,這一定是供給部門的同誌疏忽了,或者是辦事有點兒拖遝,本該早就發給我一套起碼的生活裝備,沒有及時發給我,而我呢,小資產階級愛麵子,又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去要。我向來人道了歉,請他回去告訴交通員,我馬上就去領服裝,等把服裝一領來,就立刻還他的小褂。誰知我這麼想,卻把供給部門的工作想得太容易了。我沒有充分估計到,由於國民黨對邊區的封鎖,革命在物質上遇到的困難達到了怎樣的程度,那真是連用一條線也得考慮考慮才行。管供給的同誌回答我說:由於我要到延安去工作,不留在關中分區,所以,我的服裝、被褥等裝備隻好到延安去解決。我聽了這話,頓時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辦才好,特別是不知如何去給借我衣服穿的好心的交通員回話。我想出種種理由來說服供給部門,都無法奏效,我甚至想出一條不可辯駁的理由說,我是陝西地下黨組織的一個黨員,也算是一個陝西幹部,你總不能給延安送一個光著脊梁的幹部吧?供給部門的同誌也感到很為難,但有什麼法子呢?我隻好去找秦樹文同誌,秦樹文同誌是省委組織部的幹部,又擔任著招待所主任的職務,我們到達馬欄後,接待我們,找我們談話,要我們寫自傳建立檔案,給我們初步確定家庭成分,分配工作等等,都由他直接聯係。他聽了我的申述後,覺得我這情況特殊,我的裝備問題如若不在馬欄解決,勢必要影響到交通員的活動。他答應想點兒辦法。我這才轉憂為喜。又過了兩天,秦樹文同誌交給我一張紙條,要我到供給部門去領服裝。但供給部門發給我的也隻是一件灰色單上衣,它還解決不了在陝北山區早晚間禦寒的需要,而隻能勉強解決我的光脊梁問題。就這,我都高興得很了,比小時候在家過年,裏裏外外換一整套新衣還要高興十倍。
然而,有件小事卻叫人發愁,就是發下來的單上衣沒有扣子。前麵說過,我就這麼一件衣服,內裏既無襯衫,也無背心,總不能光著肚皮敞著衣襟。然而,供給部門是沒有紐扣的。因為老蔣做事缺德,在他圍困邊區的封鎖線上,就連一顆紐扣也不放進來。聽同誌們講,上一年,衣服上雖然沒有紐扣,但還釘著兩行結實的布條,可以像古代祖先未曾發明出紐扣以前那樣,用小布條係起來,而今年連小布條也沒有了,因為沒有布,節省若幹做小布條的布,就可以多做一件衣服,因為紐扣畢竟是小事,“同誌們自己動動腦筋吧!”然而,根據我的體會,這不隻是個動腦筋的事。從小,人們就常常誇讚我頭腦靈敏,但我的一雙手卻很拙,什麼工巧的東西也做不來,沒辦法,隻好向別的同誌去求救。那時,省委招待所住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東北競存中學的師生。東北競存中學的黨組織,是中共陝西省委領導下的一個特別支部,教職員工中黨員人數很多,由於從校長到炊事員都是我們自己人,所以在國統區,別的學校黨的活動早已很困難了,惟獨競存中學還在堅持,直到一九四一年暑假以後,競存中學的黨員才有組織地陸續回到邊區,回到省委機關來。當時,王慎雲老師和他的愛人連伊老師也住在招待所裏。王老師是個十分心細手巧的人,他的紐扣好像是用河邊撿來的薄石片磨製的,十分精巧。我向王老師請教了製造紐扣的技術,由於我自知自己既手笨又缺乏耐心,所以沒有選擇石片和骨片做原料而是選擇了木料。在王老師指導下,我找了一種質地堅硬細膩、約有大拇指細的紅色木棍,刮光了表皮,鋸成小軍棋那麼薄厚的圓片,然後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先是幹磨,後又蘸一點兒水用水磨,整磨了兩天,磨成了一副中間微鼓,外圓略薄,兩麵光滑,中部刻著一道淺槽,槽中鑽著兩個小孔的赭紅色紐扣。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自己的手,給自己製造的生活用品。我高興極了。這副紐扣,我用了好久,直到後來上麵出現了裂紋,才把它作為紀念品保存下來,可惜,在胡宗南進犯延安時,它和我的其他堅壁起來的東西一起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