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柯仲平同誌
他的罪名是“西北文藝界反黨祖師爺”。
但他至死也不知道那時正在加緊羅織的這個罪名。
然而,他一定是預感到了什麼。就在他臨終前的那些日子裏,在他的頭頂上,一片厚重的烏雲正在聚攏,聚攏,聚攏;他憑著自己老革命家、老詩人的敏感,一定是隱約聽到了那漸漸逼近的、使大地為之戰栗的隆隆的雷聲,瞥見了那偶爾露出雲隙的閃動的電火。
已經是多雨的一九六四年秋末冬初了,在省上的所有的作家藝術家都接到指示,要到重點縣去參加農村社教,並且預先被告知:在完成這一期社教任務返回機關之後,再搞機關社教,解決自身的問題。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長期患有多種疾病,他正在寫一部英雄史詩,他感到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動員會上,他懇切地要求給他一點兒時間,讓他寫完長詩的即將完成的一部分新稿。他的這個要求被拒絕了。他是個組織觀念很強的老黨員,他沒有再說什麼,即刻準備和同誌們一塊兒出發,但他的內心裏鬱積了多大的焦灼和痛苦,這是不難想象的。隻是,他絲毫也不願在組織和同誌們麵前顯露他的痛苦,他依舊像往日一樣興致勃勃,笑聲朗朗,隻有最了解他的同誌,才能從他那蒼蒼白須的顫動上,覺察出他是多麼激動;從他那不易覺察的憂傷的眼神裏,看出他內心的悲苦有多深;從他的笑聲中,辨析出他內心的悲苦有多沉。為了爭取一丁點有限的時間,他加緊在出發前寫他的詩,不幸,史詩終究沒有完成,他也沒有能夠跟同誌們一塊兒出發,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跟大夥告別,就踏上另外一個征程,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這甚至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
他就是那來自雲南廣南縣的熱情奔放的詩人,那來自狂飆社、早年曾在詩歌朗誦會上裸體朗誦過詩歌的詩人,那參加過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嚐過國民黨鐵窗滋味、流亡過日本的革命詩人,那曾經當過“創造社”出版部的小夥計的詩人,那曾以他的長詩短詩和詩劇《海燕歌聲》、《風火山》、《邊區自衛軍》、《平漢路工人破壞大隊》、《無敵民兵》、《從延安到北京》蜚聲文壇的詩人,那位著名的詩歌大眾化的提倡者、實踐者,在延安時代推廣文藝大眾化、實行文藝與根據地人民群眾相結合的最早和最傑出的代表柯仲平。
如今,我國詩壇上曾經與柯老交往十分密切的晚一輩的優秀詩人郭小川、李季、聞捷,都已在柯仲平之後相繼謝世,他們都死得很年輕,他們胸中的詩絲都尚未吐盡,他們同柯仲平一樣,也將詩人的遺恨留在了人間,但相比之下,老詩人柯仲平留在人世間的“詩恨”卻最深最深。
一個人隻有一次人生,人到世間來也隻能走這一遭。詩人柯仲平,從他三十五歲到延安之日起,就把他這一次人生,許給了一部英雄史詩。他正是為這部史詩,後半生充滿了苦難,受盡了煎熬,並終於為它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它沒有給他帶來史詩詩人的桂冠,卻給他那正在火化的頭顱,帶來一頂“反黨”的鐵帽子;他最大的遺恨還在於,由於幾經折騰,那耗盡他畢生精力的史詩,終於未能完成,遠遠未能完成。這部英雄史詩就是他一直在寫的長詩《劉誌丹》。
近幾年來,有關個人命運,成了文人雅士爭相探索的題目。詩人柯仲平的命運,似乎是由這一特殊階段的曆史和他的特殊個性鑄成的吧。他不止一次在談笑中對我們講,他母親的那一族係裏,流著邊疆少數民族的血液。他崇尚自由,熱情浪漫,豪邁奔放,而又執著忠誠。他崇拜英雄,特別崇拜無產階級革命英雄,那曾率領著武裝起義的農民,奔馳在華山腳下、渭水之濱、橋山山脈和陝北高原的充滿傳奇色彩的英雄劉誌丹,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們這位豪俠式的革命詩人柯仲平。遠在延安時代,他就不止一次地在行軍路上,在懇談之中,一往情深地為我們吟詠周恩來同誌悼念劉誌丹的著名詩句:“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人民的英雄,要數劉誌丹。”他率領我們邊區文協宣傳隊南下嶗山,西走華池,過合水、慶陽,繞曲子、環縣,一路上,每當隊伍在道旁休息下來,他就會情不自禁地向我們指點周圍的山山水水,梢林溝壑,講述劉誌丹和他的紅軍戰鬥在陝甘高原的神奇故事。而他是一進邊區,就曾沿著劉誌丹當年活動的足跡,跋山涉水,深入民間,廣泛搜集過劉誌丹革命活動的史實和民間傳說的。
詩與英雄,正像火與天然氣。曾經參加過工人武裝起義的詩人,來到了由自己的黨、自己的弟兄領導著農民所創建的革命新天地,火把投向天然氣井,怎能不熊熊燃燒,火焰噴湧;
而且,不燃燒淨盡,它又怎能止熄?
但他當時並不曾動手揮筆。他是一位時代的詩人,人民的詩人,黨的詩人。當時,日本侵略者的坦克正在祖國的原野上軋軋滾動,日軍的大炮正在祖國南北的許多城鎮轟鳴。人民在流血。祖國在流血。詩人把自己的命運和祖國的命運緊密相連,他用自己的詩為祖國的生存而戰。他頌揚《平漢路工人破壞大隊》,他讚美《邊區自衛軍》;他把他的宣傳鼓動詩撒向街頭,他在大路、廣場和軍營對人群把他那火一般熾熱的詩歌朗誦。
為了動員群眾去拯救危亡的祖國,他把詩從高雅的殿堂裏請出來帶到民眾中去。他是在根據地實行文藝和群眾相結合的先驅者和主要代表之一。得到黨中央和許多中央領導同誌的支持和讚助,他創建和領導了邊區“民眾劇團”,巡回在邊區農村,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山歌小調、戲曲方言,演唱抗日救國和建設邊區的故事;他率領著主要由西北文工團成員組成的邊區文協宣傳隊,下隴東分區,在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內,他以他那支神奇的筆為宣傳隊寫了八千行的長篇詩劇《八路軍和老百姓》,六千行的長篇詩劇《孫萬福回來了》,大型歌劇《馬渠遊擊小組》(後改名為《無敵民兵》)和《模範城壕村》。詩人的這些作品,與其說是劇,莫如說是詩,他把他這一部一部激揚壯麗的詩篇,交給宣傳隊的年輕團員們,譜上山歌小調,拿到舞台和廣場上去給農民和士兵們演出。
他是邊區文藝大眾化最熱心和最著名的組織者和指導者。他主持的邊區文化協會,出版著專為農民群眾閱讀的《邊區群眾報》;小說家寫著《高幹大》、《洋鐵桶的故事》和《烏鴉告狀》;詩人們寫著大量的“街頭詩”;畫家們精心地繪製著一套套連環故事“拉洋片”;音樂家為《軍民大生產》之歌找到了最恰當的隴東民間曲調《推炒麵》;流浪藝人兼木匠李卜,在他的熱情擁抱下,把眉戶曲調傳授給革命;盲說書人韓起祥被吸收到這兒來,在新文藝工作者的幫助下,改人改藝,推陳出新,成為革命曲藝的創始人,他的《劉巧兒告狀》,就是在邊區文協的山頭上唱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