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來到這被譽為塞上明珠的榆林古城了。
然而,這是電視熒屏上播映的那個沙漠中的陝北重鎮麼?它真是如在沙漠之中的麼?
在電視熒屏上,人們看到的榆林城外是一望無垠的黃沙,昂首闊步的駱駝,和在夕陽下它們那印在沙浪上的長長的身影。
可是,如今我已驅車直抵榆林城了,哪兒是那沙濤無涯的瀚海呢?
而沙海確實是存在過的。我還記得四十年前,也正是高天流火的八月,我同我的戰友們,行軍在這毛烏素沙漠邊緣,腳下,那滾燙的沙礫灼傷了人們的腳板,頭上的驕陽烤焦了人們的皮膚。夜晚,疲勞不堪的隊伍原地休息時,身下的沙漠又是那樣的寒冷難挨。那年,就在這個榆林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一支人數不多的國民黨地方部隊守著這座孤零零的沙漠小城,它卻居然不曾被所向披靡的強大的人民解放軍打開。是沙漠救了它。攻城的戰士在進攻的路上找不到掩護,所向無敵的工兵也無法進行坑道作業,無屏障的沙漠成了最可靠的屏障,攻城的部隊無法靠近城垣。
然而,如今那無邊的沙海呢?
早晨,我推開窗戶,一陣輕盈細柔的風,飄浮著草木的香味流進房來,那味兒有說不盡的鮮嫩清幽,我不禁自問,這風是起自何方?通過窗戶望去,隻見那遠山近川,一片綠色。黃沙綠了,天也綠,地也綠,雲也綠,連那輕輕蕩漾的晨風,似乎也是綠的呢。
我不禁又想起一件心事,那些駱駝呢?多少年來一直構成這塞上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的駱駝隊呢?已經來此數日了,我還不曾見到它們那高傲的身影,不曾聽到熟悉的丁冬悠揚的鈴聲。有誰知,而今,它們消失在何方?
它們許是隨著沙漠退去了,退向遠方,退向毛烏素大沙漠的腹地去了吧。
好久以來,人們說榆林變了,黃色的榆林變成綠色的了,今天得到了證實;人們說,沙漠從榆林城下消失了,今天得到了證實;人們說,一座綠色的萬裏長城建立起來了,今天,在榆林這個地段也得到了證實。
如今的榆林城外,起伏蜿蜒的沙山消失了,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新的街道出現了,新的市區出現了。昔日的沙丘變成了林網掩映的望不到盡頭的綠茵茵的稻田,和一座又一座映著綠樹倒影的魚塘。在來榆林的路上,無定河與榆溪河兩岸,公路兩旁,一排排參天大樹,綠綠重重,山邊,村舍,綠煙迷蒙。綠色滿了山川,綠色溢出山川,連陽光似乎也染上了綠色。
榆林人,好樣的!
是你們從考古學家手裏救出了這座城鎮。不是嗎?曆史學家曾一再告訴人們,這兒曾經是一片沙漠,這兒又曾經不是沙漠。是人們的活動喚來了毛烏素沙漠。沙漠無阻擋地南進了,積年累月,古城陷在大沙漠之中,成為大漠中的一座孤城,它麵臨著可悲的命運,它正在等待著沉沒,等待著變成考古學家的獵物。
是建立“三北”防護林帶、修築綠色萬裏長城的宏偉計劃改變了它的厄運,是智慧和勤勞的當代榆林人挽救了這座曆史名城。
在這綠色掩映的城鎮裏,我會見了這兒的專員、縣長和部長、局長們;會見了這兒的幹部、工人和農民;會見了這兒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兒童。他們,有些是我素不相識的,有些則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就是他們,運用他們群體的智慧,利用大自然來製服大自然。他們用大自然賜予的水對付大自然送來的沙。他們用水搬走無數座沙丘,削掉一座座沙梁,平整出千畝萬畝水田。他們利用大自然賜予的柴草秸稈,織成鋪天蓋地的網狀的藩籬,纏住一條又一條臥地的沙龍,屏蔽著北來的狂風。然後,巧妙地用草、灌、喬三步驟的進攻戰術,一步一步踏上去站穩腳跟,一點點、一叢叢、一方方、一片片擴大戰果,逼著毛烏素縮小後退,把綠色的鋒線,在廣闊的地帶上,向北推移。他們就是如此這般,積年累月,在綠色久已消失了的地方,重新播種著綠色,在生命久已消失了的死寂的地方,重新播種著生命。
這是多麼地令人振奮,多麼令人心曠神怡啊!我的心中似乎也溢滿了這飽和著生命的綠色。我站在那久已聞名的古老的鎮北台高高的城堡上,但見四野綠波連湧。我極目遠眺,直到目力所及的沙山上,隱隱約約出現了縱橫交織的綠色網格,出現了淡淡的綠色線條,和一片片淡淡的綠色斑點。我凝目久望,仿佛隱約可見的綠色正蠕蠕而動,展向遠方。
我不無激動地沉思著,望著這蠕動著的綠色的點線,終於看出了一個真實希望:人們啊,再也不必為我們的地球、為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地球日漸沙化而過分憂慮,過分悲觀了。
榆林人,好樣的!謝謝你們給人們帶來的啟迪、驗證、希望和鼓舞。今天,我站在這濃濃的綠陰下,望著你們,大路上來往的榆林男女們,心中充滿了激情,你們不惟精神美好,你們的容貌也俊秀異常。
榆林人,好樣的!
1987年4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