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張寒暉同誌
悼言
群眾的歌手,無數青年所熱烈崇敬的導師張寒暉同誌,在他經曆了半生的苦鬥顛沛,剛步入一個比較安定的日子,準備付出他後半生全力去從事人民藝術工作的時候,卻不幸辭世了。多少人為他而掉淚,多少人為他未竟的事業而歎息啊!
他不是音樂的專門工作者,他所創作的很多歌曲,大部分是為當時當地某一個時代或某一件事情的需要而唱出,因此,他很少去發表它,多半是掛在人民的口中,印在人民的記憶裏!
在他的歌裏,我們聽到的是千千萬萬人民的哀訴、歡笑、憤激和呼號,因此他的名作《鬆花江上》,被國內藝術家們在他們的記述中確定為“平津流亡學生的集體創作”,是不足為奇的。在風格上帶有濃厚的民歌風和鄉土味,像他的《去當兵》,被黃河兩岸的老百姓唱得爛熟,也是必然的。
這不過是他的作品的若幹分之一罷了,現在隻能做到這樣,僅以此冊以慰死者!
安息吧!慈祥的導師!
1946年3月19日
記張寒暉同誌
人民的歌手、人民的藝術家,我們的導師和戰友張寒暉同誌於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一日夜晚永遠離開我們長逝了。
幾天後,在寶塔山之南,在新市場對麵的山頂,陝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的窯背上,在寒暉同誌親手掘過土,施過肥,結過累累的西瓜和密密的玉蜀黍的土地上,人們噙著眼淚,在哀婉的《鬆花江上》的樂曲裏,安葬了那激勵過全中國人民抗日情緒的《鬆花江上》的作者張寒暉同誌。
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人民藝術家,我們想極力把他生前的作品彙集成一個書麵材料。
然而要把這件事完成得令人滿意是極端困難的。
這是因為作為全心全意為祖國為人民服務的張寒暉同誌,從來並不以藝術家自命,他的歌與劇都是在當前時代千萬人民的呼聲中吼出來的,他的歌多半流行在人們的口頭上而未經過印刷機,他的《鬆花江上》,在一些歌集裏寫著“佚名”,他的其他歌也都是他的摯友偶然聽到之後,不通過他而刊布的。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常常問他:
“張老師,你的歌子,為什麼沒有你的名字呢?”
他微微笑著:
“要名字幹什麼呢?”
這就給我們的搜集工作以極大困難,我們找了幾位同學,憑著記憶,反複地唱著,大家互相糾正,互相補充,然後記錄下來,用這樣的辦法,保存下這一部分。自然免不了某些地方在記譜上與原作有小的出入。
經過了三年戰爭,能把這一份材料保存下來,確實不容易。胡宗南匪軍對陝甘寧邊區毀滅性的進攻,使得我們多年來積累的文化資料,幾乎全部被毀了。寒暉同誌在延安工作之餘寫的歌劇《從心裏看人》等幾個劇本也遭了同樣的命運。而他在鳳翔東北競存中學教書時寫的歌與劇,早在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夜,國民黨特務搜查他的住室以前就付之一炬了。這次到西安,已經時過境遷,他的學生已天南地北,短時難於搜集到他更多的遺作。
但就在這短短的幾首歌裏,也可以給我們為人民服務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以足夠的啟示。
像前麵所談到的,他的歌與劇從來都是緊緊結合著現實鬥爭和當前任務,緊緊結合著千萬人民的要求,和千萬人民一同哭泣,一同憤慨,一同怒吼,一同戰鬥。隻要看一下他的歌就不難理解。許多抗戰歌曲編輯者和研究家在抗戰歌曲的研究中,都判斷《鬆花江上》是平津流亡學生的集體創作,這正可說明這一歌曲所喊出的群眾情緒。賣國賊蔣介石以他臭名遠揚的“不抵抗”政策,將東北四省送給日本侵略者,事變前後東北軍、流亡同胞普遍要求打回老家去,全國人民抗日情緒達到了最高潮,《鬆花江上》就在這時候響徹全國。它鼓舞了千百萬人民的抗日情緒。
《去當兵》,一首婦孺皆知的歌子,流行在黃河兩岸的城市和鄉村,而那時正是日寇占領山西全省,叩擊潼關,企圖把它的豬嘴自黃河東岸伸進河西,陝西吃緊的時候。
武漢失守以後,毛主席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他便在這一偉大昭示下,寫了一支歌,當時為了適合國統區的情況,題名叫《長期抗戰》。
國民黨反動派消極抗戰,積極反共,屢屢發動反共高潮,封閉積極抗日的學校,捕殺救亡青年。他用歌聲表示了千萬人的憤慨與抗議:
走也不能走,
談也不能談;
乖乖地看著鬼跳舞,
靜靜兒聽著鬼叫喚;
這樣的日子誰能過得慣!
眼前××飄紅花,
眼前××飄紅花。
(《西北天》,1941年秋)
他給人們指出隻有到延安去,到紅色中國的首都去,不久,他便到了延安。
流行在解放區的名歌《軍民大生產》,是他在解放區軍民為反對敵人封鎖,克服困難,在毛主席“組織起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下進行大規模生產自給運動時寫的,他表現了解放區軍民高度的生產熱情與勞動的愉快,表現了八路軍能文能武、生產戰鬥,克服一切困難的人民軍隊的高貴品質,它之所以讓人百聽不厭、膾炙人口,也不是偶然的。
我們僅舉以上幾個歌子,就不難明白,他的每一支歌都表現著一個時代和現實的當前任務,和人民的情緒結合得多麼緊密,因而起著昭示人民勇敢戰鬥的極大作用。
他的作品裏第二個明顯的特點是始終貫穿著工農兵的方向。即就是在胡匪黑暗統治下的西北,他還不斷給工人、農民、士兵、救亡學生寫歌。像《打夯歌》、《染布工人歌》、《造紙工人歌》,像《莊稼漢抗戰三部曲》,像《學習,學習,再學習》(後被采為東北競存中學校歌)以及為中條山抗日遊擊隊寫的《遊擊樂》,為鳳翔專區保安隊寫的《九區保安隊抗戰歌》等。
總之,他並不專門在搞音樂,從來沒有因為要創作才創作,而是應著人民群眾的需要才編寫。他往往先自己吟唱好久,才用文字和音符記下來。
在他的全部作品裏,都表現著人民大眾的風格,這是他的作品的第三個特點。他是河北人,但他最善於使用陝西關中人民的語言,而且運用得生動有力。他自己講,當他生活在流亡的人群中,感受了廣大中國人民因為東北淪亡、祖國瀕危而發出的悲憤情緒,人們談起垂亡的祖國時的語氣,使他想起他的故鄉的婦女在失掉兒子和丈夫時在墳前曠野哭號的調子,他記憶著這些婦女的哀歌,結合著廣大人民要求抗日的怒吼,漸漸地出現了《鬆花江上》。又如我們競中住在鳳翔縣紙坊街,那裏居民全以造紙為副業。家家有紙廠。工人們晚上“攪紙汗”(把剁碎的麻頭經過漚,蒸洗之後,泡在撈紙池裏,兩人用棍子來回攪動,把麻的纖維完全攪勻)。攪的時候為了減少疲勞和易於記憶攪動的次數,便唱著一種《蓮花落》的調子,每唱一遍恰好攪動二十次。但內容全是一二三……他便把它記下來,寫了描述他們造紙生活和抗日救國的詞教給工人們唱。
他非常重視民間藝術,他的歌子很大部分都是民歌填詞,他很懂得選擇民歌裏那些最美最易表達時代情感而又容易普遍流行的曲調。我們有些同誌不能認真地去學習民間文藝,或者不去深刻研究,隻是浮皮潦草地去涉獵一下,因而,對民歌沒有濃厚的興趣,他便指示我們要“鑽進去”。有些同誌雖然“鑽進去”了,可是陷在所收集的一大堆材料裏,找不出個頭緒,不能吸取民間文藝的優秀部分而揚棄不好的部分,於是,他告訴我們要“頂出來”。
“鑽進去,頂出來”,這便是他對民間文藝的態度與方法。我想,我們學習任何東西,都應該記著他這六個字的深刻的啟示。
用人民大眾的風格,大眾的生動豐富的語言,緊緊結合著各時代廣大人民群眾共同的要求,配合當前的政治任務,滲透著人民群眾的情感,以指導廣大群眾走向鬥爭,走向勝利,這便是人民藝術家張寒暉同誌的全部特點。
詩人柯仲平在他的悼念詩裏寫道:
還有碑,紀念碑,
立在人民的心坎內。
你編歌,你編戲,
你挖心吐肝為人民。
這些詩句是詩人對寒暉同誌最中肯最真實的評定。
他在藝術上的這些高尚的美德,是與他刻苦的生活、群眾的作風、革命的理想和堅強的意誌分不開的。
他一生都在困苦中生活著:他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常常隻能靠幹餅、大頭鹹菜、白開水充饑。我記得他在競存中學任教務主任時,學校教職員常常像做義務教育一樣生活很苦,經常學校無錢教員灶開不了夥,到街上買回幾個鍋盔泡開水吃。有些先生們受不了,一學期完了再不接聘書,甚至有些教員到校一半個月以後,不辭而別悄悄溜走,有時老校長(現在東北教育部長兼哈大校長車向忱)到外邊募捐得幾個錢來,給教員們發得一點兒薪金。張先生常常自己不用,拿去幫助了流亡貧寒的同學。
凡是人民需要的事他都去做,從來不說自己是什麼專家。在學校除開英文之外,各種課程他都教授過,因為學校窮,請不起許多教員。因為半個中國淪於日寇,紙張缺乏,造紙原料缺乏,他便在每周二十幾小時課程和繁忙的教務主任工作之餘,和紙坊街工人一起研究製造火堿,創造用麥秸造出大型(與普通新聞紙一般大)的麥草紙,無論鋼筆、毛筆,無論油印、鉛印都很漂亮。解決了紙張困難,改善了工人生活。到邊區以後,鑒於胡匪的封鎖,醫藥的缺乏,他常常跑到山上去采藥,研究藥性;一九四三年大生產時,他任邊區文協秘書長,為機關生產,他翻山越嶺千裏往返關中,連牲口也不騎;嚴冬,他踏著大雪,拄著拐杖,到距延安八十裏外的大荒山裏去勘察農場的耕地;他自己種著西瓜和玉蜀黍,那時,人常說他是“看瓜的老漢”。那一年,文協也常常有西瓜吃。
從我認識他不久,我們學校(東北競中)遷到鳳翔時起,他就經常拿個旱煙袋,他的草煙布袋是紙坊街一個老百姓婦女送他的,她的丈夫老劉是個農民,和寒暉同誌是要好的朋友,他們常常噙著這煙鍋子,在紙碾旁,在撈紙間,在洗泥麻的河邊,在麥場上和莊稼漢的炕上,你一袋,我一袋地抽著煙,拉著家常。在延安,他是文協秘書長,每每吃飯,他總端著飯碗,一邊嚼著穀米,一邊和火夫或者民間來的老藝人談著眉戶的曲調,談著秦腔的板眼。
他就是這樣,走到那兒和那兒的群眾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