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鳳祈正想著,皇上已經風卷殘雲的將一碗養心粥全吃完,吳長趕緊吩咐人上來收拾。
皇上似乎恢複了一些精神,他並沒有躺下,依舊坐在那裏,看著葉畫,眼裏帶著幾分慈和之色,笑道:“畫兒,那以後就要讓你多勞累了,朕近日吃什麼都無味,也隻有你熬的粥吃在嘴裏香些。”
葉畫恭敬笑道:“臣媳在父皇跟前敬點孝心,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會覺著勞累。”
“你這孩子真是會說話。”皇上滿含笑意,又看著裴鳳祈溫和笑道,“祈兒,看來朕這樁婚是賜對了,隻可惜啊……”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裴鳳息和葉瑤池,再由葉瑤池想起溫安公主,溫安雖然可惡,到底是與他一起相依為命長大的親妹妹,想著,心裏就暗沉下去。
“父皇,你怎麼了?”裴鳳祈問道。
皇上的手放在大腿上,兩根手指輕輕敲擊的大腿,有一下沒一下的,他頗為憂傷的“哦”了一聲道:“不過就是想起你姑姑了,聽說她臨死前你和畫兒去見過她了?”
裴鳳祈點頭說了個“是。”
皇上歎道:“你和畫兒都有心了。”
葉畫連忙道:“這都是我們做晚輩應該做的。”
皇上轉頭看著葉畫,眼神有些茫然,停下敲擊的手,突然問道:“畫兒,朕聽人來回稟說她臨死前單獨見了你,她跟你說過什麼?”
葉畫知道皇上的心裏到底還是存了那點微末的兄妹情份,若不是他中了枕上香,每日沉溺於房中之事而不能自拔,或許會去見溫安公主最後一麵,他這樣問,可能是出於一種內心的愧疚。
皇上若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思,日後未必不會翻出舊帳,畢竟她和溫安公主關係如寒冰一般是眾所周知的,溫安公主縷縷陷害她,皇上不是不知道,那時候他還是一心維護這個妹妹,可見在皇上心裏,溫安公主有一定的位份量。
若不是溫安公主觸碰了皇上的底限,皇上是不可能褫奪她的公主位份。
她想了想,斟酌了一番言辭道:“臣媳去的時候,她已經不怎麼能說話,隻說……”說著,看了看皇上,似乎有些為難。
“說什麼?”皇上急問一聲,他永遠也不能忘掉母妃臨死前將溫安交到他的手裏,要他這個哥哥好好保護妹妹,不管將來溫安犯下什麼樣的大錯,都務必要護她一條性命。
“本宮好生後悔啊,當年本宮為何要選擇皇兄啊,太子哥哥,本宮該……該……皇兄,姑姑,你們好……好……”葉畫一字一頓說出了她最後聽到溫安公主說的話。
皇上的臉色刹時間陰雲密布,這個溫安當真是死不悔改,原還念著這份兄妹之情,將她好好安葬,這下根本不必要了。
他幾乎可以猜出溫安公主單獨找葉畫想說什麼,不過就是她那顆睚眥必報的心執著於對葉畫的恨罷了,想說些什麼難聽的話來讓葉畫不得安生,這些話,他都可以忍受甚至於是理解,就算她恨他這個皇兄,他也可以寬恕,可唯獨這一句話不能寬恕。
本宮好生後悔啊,當年本宮為何要選擇皇兄啊!太子哥哥……
當初,四子奪嫡,他,明太子,幽王,寧王。
溫安除了與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親近,還與太子十分親近,他知道,這不過是溫安在宮裏的一種謀生手段,這原也是人之常情,更重要的是自己那時也假意投靠太子,因為他的能力還太弱,太後又不待見他和溫安公主,除了儷山大長公主以外,他和溫安在宮裏並無任何靠山。
當年太子如日中天,是命定的皇位繼承人,溫安當然會想著法的討好太子,這與他也有益。
相比與他一個皇子,溫安一個公主對太子來說就安全許多,為了取得太子信任,溫安不惜設計陷害了與太子交惡的寧則公主,雖然他不忍寧則公主屈辱而死,可到底溫安為他從太子那裏獵取了不少情報。
後來他羽翼漸豐,聯合九皇弟自成一黨,太子開始對他產生深深的忌憚,皇城青龍門一役,若不是溫安向他秘報了太子的布署,死的就是他和九皇弟。
為此,他才可以放縱溫安這麼多年,乃至於她犯下大錯,他不得已褫奪了她的封號,心裏也還是記掛著他,結果她告訴自己她後悔了,她的後悔就等同於想讓自己死。
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
他又沉默了許久,葉畫和裴鳳祈並不確切的知道他在想什麼,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溫安公主臨死前的這一句話深深刺激了皇上,皇上不說話,他二人也不敢輕易打破他的沉默。
站在一旁的吳長心裏倒抽了一口涼氣,擦了一把額頭,盡是冷汗。
有關皇帝和溫安公主,以及明太子,湘妃雲挽照之事,是皇上心裏不可提及的痛。
太子和太子妃或許並不能知道的很清楚,這都是從前為爭皇位的舊事,他從小淨身入宮,就服侍在裴世堯身側,當年的裴世堯隻是眾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雖然後來養在太後身側,太後卻對他並不有多好,所以宮裏人的根本沒有人看好他。
就是這樣一位不起眼的皇子坐到了今天的帝王位置,若沒有一顆堅韌,智慧且狠辣的心,他是無法走到今天的。
皇帝的性格極為複雜,即使是他很多時候也是捉摸不透的。
那時侯,他那樣愛湘妃雲挽照,卻還是讓她以身試毒,不僅毒害了明太子,也毒害了她自己的身體,雖然雲挽照提前服了解藥,最終還是難產而死。
青龍門一役裴世堯自所以能夠打敗太子,讓明太子成為謀逆的罪人,固然是因為溫安公主的報信,更因為他利用了明太子對雲挽照的感情。
他想,那時明太子雖然喜歡雲挽照,卻是不肯相信她的,畢竟雲挽照是裴世堯的女人,所以雲挽照在遞上那一杯毒酒給明太子之前,自己先飲了一口,而正是那一杯毒酒將太子送上了不歸路。
因為裴世堯獨愛雲挽照,所以他並不敢讓她試致人性命的毒藥,那毒藥也隻能讓太子在戰場上無力應戰而已,果然太子毒發跌下戰馬,他的不堪一擊讓他的人馬頓時群龍無首,裴世堯輕而易舉的拿下這場戰爭。
後來,皇上才知道,雲挽照試毒之時已懷有一個月的身孕,為此,他無法原諒自己,也恨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侯。
裴鳳祈生下來的時候,皇上連抱也不願抱,因為他的生就是雲挽照的死,可也正是因為裴鳳祈是雲挽照拚著一死生下的孩子,他心裏也潛藏著一種對因為對雲挽照的愧疚和愛而延伸的疼愛。
這種矛盾的痛苦也正是他對裴鳳祈又愛又恨的根源。
有件事,他本來一直都想不太通,皇上那樣愛雲挽照還不是為了心中的雄圖霸業讓她試了毒,為什麼今日就能為了曦妃連朝政也荒廢了。
難道大曆又要再出一個前朝蕭逸那樣前半生是勵精圖治的明主,後半生是縱情聲色的昏君?為此,他和那些大臣一樣,整日裏憂心忡忡。
直到太子和太子妃回宮,他心裏才有些明白,皇帝今日的荒唐或許本非他所願,而是中了曦妃下的毒。
至於這毒是什麼,他一無所知。
良久,沉默的皇上終於又抬起了頭,他的目光落在那盞碧色繪雲水圖案的琉璃燈上,怔忡許久,再看向裴鳳祈和葉畫時,深幽幽的眼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暗和痛楚。
頓一頓,他問道:“祈兒,有關你九皇叔的事,你怎麼看?”
“依兒臣之見,九皇叔不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裴鳳祈聲音淡淡,卻態度鮮明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葉畫心裏微微一驚,他終於說到了康王之事,她想皇帝將康王拘禁固然是因為他信了雲英的話,也還因為在他內心深處有種忌憚吧。
看來在必要的時候,不管是裴頊,還是景家都該先抽身退步,這才是保全之策。
這個皇帝實在是太多疑了,不過想想,這世間又有多少帝王能夠真正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但願他朝鳳祈登上帝位,不要疑人至此。
想著,她默默的看了一眼裴鳳祈,裴鳳祈回了一個淡淡微笑,那笑真溫暖。
她轉過頭,福一福身子朝皇上施禮道:“父皇,你與鳳祈有事商談,臣媳就先行告退了。”
皇帝淡淡笑道:“畫兒,你真是太過拘謹了,這原也不是什麼政事,在朕的眼裏,這是家事,你在旁聽著亦可。”說著,指了指榻邊的一個圓杌道,“站著做什麼,還不坐下。”
葉畫恭謹的笑了笑,隻得依言坐下。
隻聽他皇帝又歎道:“朕本來也不信,可他自己都承認了。”
在此刻,皇帝的頭腦略微清明了些,前一段時間裏,他時時都順著雲英,她的話每每都能伏帖他的心,他將康王拘禁,表麵上是因為康王輕薄了雲英,實則是因為他不能容忍有人覬覦他的女人,他若連她的女人都敢覬覦,還有什麼不敢覬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