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族性格說,中國人不見得多麼講求認真,好多事情都馬馬虎虎地過去了。譬如:造一座電影院,竣工典禮時,紅綢剪彩、鼓樂哩啦哇啦自不用提,影院卻在這時轟然倒塌,在場人等無不狼奔豕突。再如:耗巨額外彙購進洋設備,到家一瞧竟然用不上。還如:看直升機在鬧市撒傳單促銷,這鳥飛機名為直升機卻越旋越降觸樓而炸,將我百姓燒死若幹。又如,值班醫生目視翻翻亂滾之急救患者,教導他:“老實點!叫喚什麼?”然後去搓三圈麻將,患者純然老實了——氣絕。
這些事端至少由不認真造成,且不去談製度、法律與良心等。但是,中國人對有些事還非要認真不可,第一是吃,第二恐怕叫做吵架。
這裏說吵架的事。
我所看到的吵架,無一不認真到了極點,與哥白尼仰麵觀天象或陳景潤埋首幾加幾到底得幾是一樣的。
舉個例子(生產隊長則讀為列子)說,你無意把另一人的自行車弄倒了,不管你道沒道歉,他都像撞見了日本鬼子似的叱吒:
“你憑啥把我車子整倒了?”(重點在“憑啥”)
“我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你就往倒了整啊?不故意咋不整倒你自己的?嗯?”
這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但又必須咬緊牙關去回答。假如你解釋“我搬左邊的車子,它沒車梯,一刮,碰倒了你的車子……”雲雲,其結果更糟。
“那你就有理了?”
“我沒說有理,我說我……”
“沒理你還說啥?”
“不是我說,是你非得……”
“你把我車弄倒了,還不興我說?你到底講理不講理?”
在這種爭吵中,受害人(雖然並沒受什麼害)將肇事人死死置於被動之地,令其狼狽不堪,欲逃無路。這是吵架嗎?簡直是一場哲學辯論。你盡管無意闖禍,也要把“無意之意”交代出來。如果你無心與他爭吵,也要說明你“無心”到底安的是什麼“心”。於是爭吵就像濃墨浸在雪白的宣紙上,愈洇愈黑。
另有一類無端的爭吵,屬遭遇戰,像遼沈戰役中我軍一千人馬在黑山境內殺人國軍指揮所裏一樣。舉例子說,我平時喜啖大棗,在沈陽某一商店覓得一種山西棗,肉綿色黃拉貼絲且無蟲——吃了還想吃,又去買。櫃台前鶴立美豔女服務員一名,哼歌自娛。
“這棗是哪兒產的?”
“陝西。”(她抄起秤盤子撮棗)
“那不買了,我想買山西的。”
“山西不就是陝西嗎?”(該女杏眼圓睜,銀牙一咬)“幹啥?你想幹啥?”
她先把山西陝西合並一省,進而證明我乃滋擾。我不想跟她研討地理問題,作撤退狀。
“我不買行不?”
“不買你還來問啥?你不是存心整事兒嗎?不買你說山西陝西幹啥?顯擺你知道得多?不就是口音問題嗎?哼!知識分子!(輕蔑地)嚼性!”
對這種女人,按沈陽地賴的一般做法,隻要露出流氓相,她就蔫巴了。但我還不至於這樣。
所謂“知識分子”,大約由我戴一副眼鏡而致。欺負知識分子是國人的通病,但我不是知識分子,戴眼鏡是因為害了結膜炎。至於“嚼性”即“矯情”,在方言中含無理取鬧之意。
我為她“山西就是陝西”的妙論所折服,一言不出,默默而退。路上思忖,棗雖沒吃到,但長了學問,可推知河南便是河北、廣西必是廣東、湖南乃湖北的別名,錦州、滄州與福州肯定是貴州的另一種叫法。
好人為什麼在爭吵中一敗塗地呢?因為他們總想講理,而失敗的原因正在於此。如上所述,在爭吵中占上風的人,講的是“不講理之理”,而且能在你的話中尋出紕漏,窮追猛打。你愈加困窘,想再度掙紮,像魚在網裏一樣,就越發陷於羞慚之地。
他與你的爭吵,並沒有共同的前提。你想講理,他想吵架。換言之,你用的是科學方法(事實與求證),他操的是藝術手段(語言與詭辯)。如此,你隻好如伊拉克一般任人製裁。
明眼人已看得出,這類爭吵中的所謂勝者,靠的隻是無賴手法。誰能說得清“不是故意的,你咋不弄倒自己的車子?”這樣能難倒天神的反問呢?無賴之風在爭吵中的盛行和成功,是當今的事實,也是中國人的悲哀。
在大都市或小縣城,外來的遊客轉一圈,很難避免(而不是很難遇見)吵架的事。作家林希曾說天津人吵架曾因為甲先生回首一瞥,後麵的乙先生就怒詰:“幹嗎?”甲先生來氣了“幹嗎幹嗎?”兩人一直吵到眾人圍觀。有勸架的人問什麼事由,甲乙雙方都反指對方鼻子:“你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