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修車的老趙擺上象棋攤後,桑園成為楚漢之爭的戰場,多的時候有七八局,在樹蔭下“啪、啪”。而老趙,由於總有人找他修車補胎,失去了固定的下棋地位,惶惶地從這局走到那局指手畫腳。我說“你比教練還忙”。他搖頭,說“沒辦法”。
對天下之事的評價,老趙一律“沒辦法”,聽著雋永,如悲觀主義哲學家。
近日,下棋人中多了一位奇士。我還沒有見到,是聽出來的。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午睡時分。午睡時,我對棋子的“啪、啪”已經適應。但那天在耳畔震響的是“哈哈哈”,笑聲響亮而光潤,傳得很遠。從歌唱藝術上說,屬於美聲。不到一分鍾,他已笑了兩次,每次全都“哈哈哈”三聲。也就是說,他的棋戰之樂恰好與呼吸深度相匹配,用上海話說是“剛剛好”。
我想起大師關於歌唱的名言。
“簡單地說,歌聲就是具有能量的氣息”(艾地茲·布拉德)。
“對歌唱者來說,出氣的方法比吸氣更重要”(佐爾伯格)。
“找出你聲音中最好的部分,把它保持在頭腔最高的位置,發音時感覺不出一點緊張”(羅斯·班普登)。
正像大師說的,“哈哈哈”吐氣幹淨,聲音放鬆。睡不著,我又生出一個疑惑,就是他的笑聲何以如此密集?我對棋不在行,但知道此物能給棋人——至少是贏棋的人帶來喜悅。而“哈哈哈”無疑正在贏。依我的淺見,他收盤時“哈哈哈”一次就足夠了,即使棋藝湛深,也不一定每步都“哈哈哈”。電視上,大師胡榮華仿佛也沒有“哈哈哈”,相反他常常是蹙眉苦思。謝軍以及與深藍對弈的卡爾帕羅夫也沒“哈哈哈”過。他們是思考者,思考者如哲學家一樣,怎麼會“哈哈哈”呢?
他下棋難道不思考嗎?我有點“哈哈哈”了。
“哈哈哈”,聲音穿過桃樹密密的葉子傳了過來。我感到他笑的時候氣息從肋下向周圍擴展,橫隔膜有力地伸縮,有美聲所說的“麵罩感”。一個人頻繁地在林間“哈哈哈”,對身體實在很好——內髒體操。
抑或他想把對方的思想搞亂?也不像。笑聲是無法偽裝的,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愉快,產生不出正確的發聲方法,聲音會幹澀、癟、缺少光澤。
“哈哈哈!”
“哈哈哈”實在太快樂了,他根本用不著去賺大錢當大官而後得意。他的笑聲裏還有狂喜的意味,即意想不到的快適,如在棋盤上看到了喜劇演員的表演。用老趙的話說,真是“沒辦法”。在他的笑聲中,我回想自己值得“哈哈哈”的事情,委實不多。笑,無論出於成就因素或喜劇因素,對我們均很吝嗇,而生活以其嚴峻麵對人們時,為了什麼發笑甚至是可疑的,如同輕薄。而有的人早就脫離了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