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模仿、被追捧的範型。他以異乎尋常的方式辭世之後,又成為被讚美、被懷念的人,這是他身上所具備的美國性之一。
美國能夠製造各種各樣的模範,消費性是其主要的特征,譬如文體明星。而海明威以精神特性優於文學特性的方式把自己製造成為偶像。偶像的意思是:他把自己變成了想成為的人。當然,他又承擔不了自己,於是放棄了自己。
在20世紀,大約是1979年左右,國內像洪水一般地翻譯印刷西方文學名著,這是繼引入佛經、共產主義書籍之後,曆史上第三次域外思想播撒中土。那時候,海明威的名字就在一大批西方作家當中閃閃發光。他的作品和他的事跡一起登場。在中國,有事跡的作家比沒事跡的作家更容易被記憶。聶魯達、傑克·倫敦、左拉、高爾基都是有事跡的人。按說吧,做水手或流浪漢都是不得已的謀生方法,但在文學史家眼裏,這些事跡成了作家階級性的根基。而海明威的事跡跟誰都不一樣,他知行合一,我行我素。在思想解放運動剛開始的80年代初期,海明威的作品呈現出那麼強烈的個人性、冒險性(其實為冒死性)以及英雄性,給當時嗷嗷待哺的缺少知識的知識青年極大震撼。
海明威對中國的寸學音年或者說女人來說是一貼猛藥。過去中國文人的模範沒他這樣的人,文人模範或蹤影於山水,或吃酒吟詩(吟的時候不妨撚髯。髯,兩腮胡須之謂也),主要事跡是官場上的糾葛以及糾葛不上的放逸。海明威是什麼?第一,他不是個文人,至少不是中國人所說的文人。第二,說他是浪子,但比浪子硬朗。酒,當然他不斷地喝,還有哈瓦那雪茄、釣魚。他虛榮、矯飾、誇張,但最主要的,他的價值觀完全不同於中國文人。他從事著不一定有確定的社會意義、教化意義、道德意義,或者幹脆說沒有意義的個人的豪邁壯舉。這個意義恐怕就是個人意義,海明威個人的生的意義。相比較,中國文人所述與所為多不合一,作文的功利目的太強。要麼兼濟天下(以文字救蒼生?),當先憂派;要麼獨善其身(善還要獨),沒有第三條道路。總的說是投什麼方麵所好。海明威寫的東西按現在的標準看,能得中國的某項文學獎麼?得不了。雖然諾貝爾硝酸甘油炸藥文學獎頒給了他,也是為了沾他的光。中國人發明了火藥,諾貝爾發明炸藥,炸死了他的同父異母哥哥,被永遠禁止開炸藥工廠,諾氏想來想去,想到了這麼一個除數學家之外別人都能得獎的獎。而數學家陳省身說,數學界沒有諾貝爾獎真是太幸福了,有無人打擾的寧靜。
海明威簡潔,據說是在文字上的。讀他的作品,選材就簡潔,選的是有筋有骨的好肉,手起刀落,快火急燉,有難得的野蠻精神。而揣想他作品的主題,反說不出來。中國作家在寫什麼呢?皇帝是怎樣的好(是皇帝好還是當皇帝好?搞不清楚),說肅貪怎樣的迫切,或者搞大文化散文,說一些莫名其妙的前朝的事,總之是一些貌似具備文學IS認證的材料。即假設蘇軾詩作得好,這幫大文化散文分子把他作詩前前後後的事說一遍,再說:蘇軾詩作得真好。和破案差不多。
海明威是19世紀90年代作家,生於1898年。他的生日是7月21日,比美國獨立日晚17天,比小布什晚15天。他死於44年前的7月2日。海明威的作品到底寫了些什麼?在寫我們所不了解的混沌的人生。加繆說:“萬一這世界是清晰的,藝術就死亡了。”海明威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假如作答,感覺到困難。蘇珊·桑塔格說:“作家的首要職責不是發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以及拒絕成為謊言和假話的同謀,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於精神劫掠者……”
海明威在說什麼,蘇珊·桑塔格在說什麼,我都不是太懂。約略覺得他們在說相通的意思,持有這麼一種聲氣的人還有惠特曼、貝婁、辛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