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有一個小插曲也應該提到。部隊有一個女同誌,領導要給她介紹對象,她說:“我已經有了朋友。”問:“是誰?”她說:“林鵬。”這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同她見過麵,但沒有說過話。此後她給我來過一封信,沒署名。我知道是她,便回了一封信,也沒有署名。我們偷偷地相愛著。那年月因所謂的“非法戀愛”而受處分的不是一個兩個。她的師政委見了陳亞夫主任,說起有個姑娘愛林鵬,這是很危險的事情。我當時正背著一個處分。如果罪上加罪,可夠我受的。誰知陳主任聽了笑道:“好嗬,這姑娘有眼力,這是好事,我同意。”這樣不僅抹去了“非法戀愛”的罪名,而且變成公開合法了。於謙把陳主任的表態告訴了我,大家都為我慶幸。我以為我的事很秘密,其實人們早就知道了。這以後,她不了解陳主任的表態,又來了一封信,都是勉勵的話,還是沒署名。我把這信給於謙看,於謙喊道:“呀,李忠葆,沒錯兒,就是她!”於謙說:“你趕快回信,把陳主任的表態告訴她。”
我們很快進入熱戀中。這是1953春天的事。回想這些事,使我感慨萬千。我雖然是正連入伍副連轉業,但是我很知足,我很滿意。我在情緒最低落的時候,簡直活不下去的時候,找到了最理想的妻子,我覺得值。然而這一切,都是陳亞夫給的。後來聽說陳亞夫去世的消息,我落了淚,我妻子也落了淚。我現在寫到這裏,我的眼淚不住地流。人心都是肉長的,受恩於人,不敢有忘。
我們部隊是1953年10月回國。我1954年元旦結婚,不久就因肺結核住進251醫院。我決心轉業。1955年春,我回到軍政治部,把手槍一支和子彈18發交給沙原。我說,我要轉業了。那時候轉業是從醫院走,去廊坊轉業團的車票都發給我了。忽然,陳亞夫主任到了我們的病房。我很驚奇,問道:“陳主任,你怎麼來醫院了?”我當時以為他也住院了。他說:“我來看看你,聽說你要轉業?”我說:“是,車票都發了。”陳主任說“不,不轉業,回政治部工作,我讓張純給你準備房子。”當時的幹部處長姓申,從1946年春我們就在一起工作。這是個壞人,他搞男女關係,我碰見了,真是不幸,從此記了我的仇。這事兒我什麼時候想起來,就一腦門子糊塗賬。我是怪話天天講,正事卻不肯說,賣漿子的敲門——糊塗到家了。此人不但不給我安排工作,還說我是地主成分。隱瞞成分,欺騙組織,這就要定我“階級異己分子。”最低也是開除黨籍。1955年7月肅反運動開始,我被送進了肅反隊。自然我的態度很不好。申某曾派王柏林一個人去我們南管頭調查我家土改時的成分,材料是他寫好的,由南管頭一個地痞李某某簽字蓋章。這就算齊備了。我在會上說:“這不行。成分不是含含糊糊瞎定的。南管頭必須是有一塊地,哪怕隻有一畝,是林鵬家的,出租過一年,租給誰了……有這樣的材料,我就承認我是地主成分。”這樣的材料,他們沒有。姓申的又派了兩個人去南管頭,帶回了村支部的正式材料:我家是中農。肅反隊結束,我情緒極度低落,決心回家不幹了,我妻子勸我,我才安下心來。這次也是陳主任救了我,他在部務會上說:“我認識林鵬的父親,是個趕牲口的,地主還趕牲口。”姓申的沒吭氣。這是後來楊樹榮告我的。
在肅反隊待了半年,不了了之。最後我被趕到大同,到工農骨幹訓練大隊政治處當幹事。1956年,《解放軍三十年大征文》和《誌願軍英雄傳》編寫,陳主任提出:“調林鵬回來做這工作。”我黨我軍,不是沒人,隻是流氓小醜們頂住堅決不用罷了,這找誰說去。我妻子從部隊轉業,分配天津工作,孩子們也去了天津。給我的工作,我當然得做。但是我堅決要求轉業,曾四次打文字報告,最後一次是寫給總政幹部部的,批回來:“準予轉業。”於是我住在招待所,等待轉業。以上兩項“征文”和“編寫”工作完成後,我住在招待所沒事,就寫了一部小說。後來書稿寄給《解放軍文藝》,回信說:“很好,隻是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我是在前線,他們倒比我了解前線的情況,我一笑置之。
在我轉業前後的這段時間,正是陳亞夫日子最難過的時候。新派來一位軍長,自然是個長征老幹部。他仿佛是專門派來欺負陳亞夫的。在他眼裏,陳亞夫一無是處。這些情況,我當時就有感覺,詳細情況卻是後來人們,例如,王錦書和李軍(陳夫人)對我說的。
今天是清明節,謹以此文沉痛悼念我的老首長陳亞夫同誌。
我認為,1956年的形勢是最好的一年。年初提出“向科學文化大進軍”,我感到很振奮。蘇聯開了二十大,批判了斯大林。秋天中共開了八大,提出反對個人崇拜。我認為這一切很好,很正常,很健康。雖然我個人受了挫折,非常煩惱,情緒不高,但是客觀形勢是很不錯的。
1957年初發動整風,動員全社會幫助黨整風,然後又把提意見的人打成右派。後來許多年以後,老戰友見了麵問我:“林鵬,‘反右’時候你是怎麼熬過來的,都認為你危險極了,李小山整天說,這回林鵬完了,完了,完了……他跑不了……”他們都認為我必然被打成右派……麵對這樣的問話,我無法回答,我是一片茫然。當時我正忙著寫小說,沒訂報紙,也沒有收音機,我幾乎一無所知。我因為等待轉業,鳴放沒有我,反擊右派也沒有我,我當時是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