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1952年秋,我從朝鮮前線歸來,就下決心學習中國古典文學,進而學習中國古代經典。在學習中,我發現了許多問題,都是政治問題,但是,在那三十年間,也就是突出政治的三十年間,卻不敢談論這些真實的政治問題。正因如此,張頷先生怕我禍從口出,曾對我說,“君子贈人以言,我贈你‘括囊’二字。其義取自周易,括囊無咎”,要我謹言慎行也。這就是我經營《鹹陽宮》的艱苦過程。當有朋友問到我寫作《鹹陽宮》的創作過程時,我說,像我這樣地位低下的老革命,我有吃有穿,兒孫滿堂,歡度晚年,然後默默地死去,有何不可?當然沒人責怪我。不過對我來說,對一個參加了革命又讀了書的人來說,那也就等於白活了,白到人世間走了一遭,所以說,曆史上最無奈的那三十年,也正是我經營《鹹陽宮》的三十年。原本打算再寫一部小說,叫《阿房宮》,寫到秦始皇死,連同秦二世的一些事跡。雖說一筆帶過,秦二世卻是曆史上的重要人物。你隻要仔細看看秦二世,後來的曆史就都清楚了,簡直就不用看了。至於後來效仿秦始皇的人,或者自稱秦始皇的人,那就不用問了,不過就是秦二世而已,他不可能是別的樣子。

所以說,中國人從來不讚成或歌頌大一統。以戰國為例,有人盼望和平,卻沒有人歌頌大一統。孟子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一之就是統一天下。傳說的孔子的詩歌:

大道隱兮禮為基,

賢人竄兮將待時,

天下如一欲何之?

“天下如一”,天下即使統一了,“欲何之”,要到哪裏去呢?孔子問得好。這即使不是孔子作的詩歌,這卻可以看做是孔子的思想。孔子曾說過:“吾其為東周乎!”可見他絕沒有大一統的想法。到孟子時,雖有大國的君臣們想到了大一統,卻沒有“不嗜殺人者”,所以也沒得說。正是基於這個原始的遠因,中國人從來就鄙視那些“以暴易暴”的以武力征服天下的所謂英雄們。《周易》有“群龍無首,吉”“帥師輿屍,凶”,孔子有“大武盡美矣,未盡善也”之歎,沒法子。縱然曆史並未能按照這些先哲的想法發展,那又怎麼樣呢?白搭。我的詩句:“天地之間人心在,不論成敗以千秋。”不論成敗,再得勢,再猖狂,白搭……

這個標題有意思,“序幕的尾聲:方其夢也”。當時的想法,《鹹陽宮》隻是《阿房宮》的序幕,此一章是這序幕的最後一章,而“方其夢也”,正是要指出,中國曆史從此進入了真正的夢中。這一夢,就夢了兩千多年。其實這是一個時段,所謂“長時段”。我給它一個概括的命名曰:帝王時代。不管經過了多少改朝換代,都在一個大時代之中,在一個長時為之中。人揪著自己的頭發上不了天。不管你怎麼宣傳,也不管有多麼大的廣告效應,上不了天,還在帝王時代之中。當然,我希望人民群眾,尤其士君子群體能夠覺悟起來,所以寫了“殷鑒不遠”的題詞。不過,希望也隻是希望而已,距離真正的實事還遠得很呢。

2011年4月5日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