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少吃糖是醫生的忠告,血糖高是件瞎事,家裏人也時不時嘮叨:少吃糖,別抽煙,甭喝酒。
小時候,糖是我們最愛吃的“仙物”,上學時,老師讓我們描繪共產主義生活,我直直地站起來,大聲說:“共產主義就是天天有糖吃,右手拿一個紅糖瓶,左手抱一個白糖瓶,轉過來一口紅糖,轉過去一白糖,啊嗚一口,啊嗚一口。”說著我眯起雙眼,響響地咂吧著嘴,饞得同學們都把嘴咂巴得生響,惹得哄堂大笑。
那時候,大多數人的日子過得清苦,一年到頭,能喝上幾口紅糖煎水,算是莫大的享受了。父親在外工作,托人給奶奶買了一斤紅糖,奶奶胃寒,聽人說紅糖能暖胃。母親謹慎地把紅糖裝在一個褐色的舊藥瓶裏,鎖在木樓上那個木匣子裏,把鑰匙交給奶奶。奶奶說她人老了,上下樓不方便,那鑰匙就牢牢地拴在母親用紅線繩搓成的褲帶上了。我們常常盼望著那鑰匙丟了,讓誰撿到都行,或是木匣子忘了鎖。每天放學回家,我們抬頭第一眼就是瞅那木匣子,看鎖沒鎖,要是沒鎖,便像基度山伯爵發現藏寶的地方,欣喜若狂卻又不敢聲張。姊妹幾個趕忙抬梯子、放哨、爬梯子,打開木匣子,小心翼翼抱出糖瓶子,輕輕地擰開瓶蓋,捏住瓶子裏的小勺,每人隻準輕輕舔一小口,不能讓母親發現。那軟綿綿、甜絲絲的感覺,當時由於心裏緊張,事後才閉上眼睛,綿長地回味,好幾天嘴裏都甜絲絲的呢。
我們的偷吃行為,沒有逃過母親雪亮的眼睛。過了幾天,母親給奶奶調紅糖煎水時,發現那小勺上粘了厚厚一層糖,她馬上判定,有人偷吃過糖。她把我們姊妹幾個叫到小房的旮旯裏,先每人賞一個耳光,然後凶凶地喊:“說,是誰幹的!”我們偷偷互遞了眼色,大家堅強得像電影裏的英雄,打死都不承認。奶奶得知,小腳碎步衝進小房,護著我們,狠狠地說:“鑰匙在你身上,娃咋能開呢?那一準是回潮了。再說了,有我吃的,就沒我娃吃的嗎?走,都給我出去。”奶奶說得母親也無言以對,我們終於免過了一頓飽打。從此再也沒有合謀著偷吃紅糖,隻是每次遇到奶奶喝紅糖煎水時,都爭著為她幹這幹那,在她周圍踅摸,常常是奶奶喝一兩口,剩下的全分給我們喝,香得我們把奶奶臉都咬出牙印來。這些事都是背著母親幹的,一旦被她撞到麵前,她會扯著耳朵,把我們撂一邊去。
有一天放學,我第一個到家裏,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趕忙瞅那木匣子,這一看,我心裏猛一緊:那匣子上的鎖開著。我急忙跑到房前屋後,見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才返回家裏,在家門口四下張望也沒見啥動靜,便擰身閉上門,甩開書包,一個人艱難地把那木梯子從東樓口挪到西樓口,又躡手躡腳趴到門縫向外看,心裏像揣了一隻小兔,見外麵平安無事,就小鬆鼠一般跳上梯子,竄到那木匣子邊,把出汗的手在襖襟上擦了擦,小心地打開匣子,小心地抱出糖瓶子,謹慎地擰開瓶蓋,狠狠地挖了一勺子紅糖塞進嘴裏。“哎呀!甜日他了。”我突然想調一碗紅糖煎水品一品,就一手抱著糖瓶子,一手扶著梯子下樓,快下到一半時,一腳踏空,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摔得我頭都成木木了,可我顧不上自己,爬著去找那糖瓶。當我看到糖瓶子時,嚇傻了,瓶子已摔成兩半,紅糖撒了一地。我“忽”一下跳起來,在屋裏轉圈圈,嘴裏喃喃著:“這可咋辦呀,咋辦呀!”我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靜了靜神,從針線笸籃裏找來母親納鞋底用的麻繩,把兩半片糖瓶牢牢地箍在一起,連糖帶土攬著裝進箍好的瓶裏,又趴在地上,用舌頭舔那撒在土裏的糖,舔得滿嘴都是泥。在緊張中,那一絲絲甜意多少也給了我一丁點幸福感,讓我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