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頭發記(1 / 1)

午後,我到桑園的樹陰下歇息,看螞蟻在水磨石地麵上奔走。有的螞蟻為搬運孩子嘴邊掉下的餅幹屑忙碌,有的無端忙碌。沒有沿一條直線行走的螞蟻,也見不到哪隻螞蟻在樹陰下睡覺。

蜘蛛在空中飄蕩,一根看不清的繩索連著碧桃樹椏。大風吹得樹葉亂響,卻吹不斷蜘蛛絲。蜘蛛像在浪頭上打滾兒、上攀,忽又吐出一段,使自己離樹椏更遠。在過去,我可能用木棍挑斷看不清的蛛絲,現在不幹這類事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鬆樹下找東西。他盯著地麵,態度惶然。

鬆樹下麵的草被人踩光了,空出桌子大的地麵。理發的女人在這兒營業,下雨天賣雨衣,這兒鄰近馬路。頭兩天樹上掛個牌子,粉筆寫的:擦鞋。紅粉筆在白字外邊勾上彎曲的花邊兒,像舊日的餅幹那樣。後來換了字:算命,沒勾花邊兒。算命再勾波浪紋,顯得命不真實。這是女理發師告訴我的。

這個男人垂首盯著地下,後來雙臂撐膝,頭更低了。又蹲下,手指撫弄地麵。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他看啥。

我無事一般踱過去,脖子不轉,眼角掃視他觀看的地麵:土濕潤(上午有雨)、石子半露於地麵、碎頭發,沒了。我無事一般踱回來,坐原來位置,他還在看地麵,恨不能鑽進地裏。

怪了,這算什麼愛好呢?新的健身功法?我勸自己別對別人的私事太熱心,找那隻蜘蛛——我命名的“阿迪力蛛”。

“大哥。”這個男人走過來,步履踉蹌,麵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大哥,打擾了。你看見上午有理發的嗎?”

理發?我說,“理發的沒出來,上午下雨了”。

“噢。”他若有所思,在我身邊坐下,左手攥一絡頭發。

我們並排坐著,我在透明的空氣中尋找飛蛛。身邊傳來抽泣聲,他彎腰抽泣。成年人沒有晶瑩的淚珠,更多的是鼻涕。他一把把擤鼻涕。

“我父親沒了。”他直起腰對我說:“昨天走的。我半夜才知道信兒,從牡丹江上車,到沈陽是今天十一點多了。已經火化了。”

說到這兒,他用掌擦淚。“人說走就走,連一麵都不讓你見。鄰居說,我爹昨天在這兒理過發。”

他握著的左手慢慢鬆開,攤著一些頭發,白的黑的。他說:“就留下這點頭發,也不知是不是我爹的。雨水把頭發衝沒了,剩這些,但願是他的,怎麼也有一點兒。”

我聽了震驚,想勸慰卻說不出適宜的話。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地走過,他們的父母大多健在。誰知道,老人的生命竟會像花朵被夜雨摧折。到那時,別說奉養,連保留一綹頭發都不可得。

感悟心語

別因為逝去了才知道珍惜,父母需要的隻是更多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