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想念圖瓦,三年前在圖瓦我就想到會想它。
國賓館是一座安靜的三層小樓,靠近大街。大街上白天隻有樹——葉子背麵灰色的白楊樹,晚上才有人走動。人們到賓館東邊的地下室酒吧喝酒。我坐在賓館的陽台下,看夕陽謝幕。澄澈的天幕下,楊樹被餘暉染成了紅色。你想想,那麼多的葉子在風中翻卷手掌,像玩一個遊戲,這些手掌竟是紅的,我有些震撼。大自然不知會在什麼時候顯露一些秘密。記得我在陽台放了一杯剛沏好的龍井茶,玻璃杯裏的葉子碧綠,升降無由,和翻卷的紅樹葉對映,萬紅叢中一點綠,神秘極了。塞尚可能受過這樣紅與綠的刺激,他的畫離不開紅綠,連他老婆的畫像也是,臉上有紅有綠。
圖瓦的綠色不多,樹少。紅色來自太陽,廣闊無邊的是黃色,土的顏色。有人把它譯為“土瓦”。我年輕時聽過一首曲子,叫《土庫曼的月亮》,越聽越想聽。後來看地圖,這個地方寫為“圖庫曼”,就不怎麼想聽了。土庫曼的月亮和圖庫曼的月亮怎麼會一樣?前者更有生活。象形字有一種氣味,如蒼山、碧海,味道不一樣。徐誌摩一輩所譯的外國地名——翡冷翠、楓丹白露,都以字勝。
圖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來,我在陽台上看到它的時候,酒吧裏的年輕人從酒吧鑽出來散落到大街上,在每一棵楊樹下麵唱歌。小夥子唱,姑娘倚著樹身聽,音量很弱。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邊唱,而不是像帕瓦羅蒂那般鼓腹而鳴,拎一角白帕。我數唱歌的人,一對、兩對……十五對,每一棵樹邊上都有一個小夥子對姑娘唱歌。小夥子手裏拿著750毫升的鋁製啤酒罐。俄聯邦法律規定,餐館酒吧在22:30之後禁止出售酒類。而這兒,還有烏蘭烏德、阿巴幹,年輕人拿一瓶啤酒於大街上站而不飲乃為時尚,像中國款爺頸箍金鏈一樣。
圖瓦之月——我稱為瓦月——像八成熟的雞蛋黃那樣發紅,不孤僻不憂鬱,關照這些人。它在總統府上方不高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說,總統府三層樓,瓦月正當六層的位置。所以得出總統府不往高裏蓋的道理。
書說,人在異鄉見月,最易起思鄉心。剛到沈陽的時候,我想我媽。見月之高、之遠不可及更加催生歸心。而月亮之黃,讓人生頹廢情緒,越發想家。我從沈陽出發到外地,想老婆孩子。而到了圖瓦,一個俄聯邦的自治共和國,我覺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媽和老婆孩子身上,她們顯得太小。所想者是全體中國人民。我知道這樣說有人笑話,我也有些難為情,但心裏真是這樣子。雖說中國人民中,我所相識者區區不過幾百人,其絕大多數我永世認識不到,怎麼能說“想念廣大中國人民”呢?而我想的確實就這麼多。比如說,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壓壓的那些人(不知他們現在去了哪裏),還比如,小學開運動會見到的人、看露天電影看到的人、操場上的士兵、超市推金屬購物車的人。我想他們,是離開了他們。在圖瓦見不到那麼多的人,也顯出人的珍貴。早上,大街盡頭走來一個人,你盼望著,等待著這個人走近,看他是什麼人。但他並不因此快走,仍然很慢。到跟前,他一臉純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