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峰
《高興》是賈平凹新近的又一部反映“三農問題”題材的作品,其在小說技術操作方麵給我們許多有益的啟示。個人認為,《高興》是一部比較成熟的文本,也是我們從事文學創作的成功的範例。其在主題開掘、文章結構、環境營造、語言智慧、特殊小說寫作技法等的運用上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是我們眼睛向下、從事陝西文學創作、研究的又一優秀範本,也是陝西文壇涉農題材創作上的又一個重要收獲。
《高興》一書我是很早就拿到的。我一直說不了話。因為我有個閱讀習慣,經常把賈平凹的作品看了一遍又一遍,細細地讀,過篩子一樣。既找龍種,又想掐死跳蚤。我這種閱讀態度就連我們學校陝西文學研究所的同事也感到費解,他們問我:你是不是想把賈平凹的每一部作品當做教材來看?你看好好的書被你勾勾畫畫,糟蹋成了什麼樣子?是的,《懷念狼》當年我閱讀了兩本(一本勾勾畫畫沒有地方寫批注了,隻好另外再買了一本),寫了六篇文章;《秦腔》作品我讀了整整七遍,寫了兩篇文章。《高興》我讀了六遍,包括現在我還在閱讀。
我覺得《高興》是一部比較成熟的文本,也是我們從事文學創作的成功的範例。《高興》是賈平凹長篇農村鄉土題材小說作品中最好讀、最能讀得進去的一部長篇小說。請注意,在這裏,我主要是就《浮躁》、《高老莊》、《秦腔》而言的。作為商洛底層寫作的又一範本,其敘事簡潔、人物關係簡單,結構渾然一體,文本線索清晰,語言機智優美,充滿彈性和張力,讀起來給人一種強烈的藝術衝撞力和審美愉悅感。《高興》延續了《浮躁》對商洛鄉裏能人在底層掙紮,渴望實現改變自己窘迫生存處境的那種詩意的描述,不過文筆已由過去的“激憤”漸趨中和,如果說《浮躁》是以強烈的不妥協的姿態對商州“精英”們生存的複雜的、惡劣的環境進行討伐,而《高興》則是以“明亮的憂傷寫盡沉默”。同時,《高興》繼承了《高老莊》對城中村、城市邊緣地帶特殊生存群落日常生活和命運的關注。在寫實和寫意上都達到了新的高度。另外,《高興》是直接回答《秦腔》作品所提出的“失去了土地、離開了土地的商州農民怎麼辦”的現實命題的,是作家一貫的“問題意識”的延續。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發現《秦腔》中“腳步趔趄”的商州農民,他們雖然以各種身份走進了城市,走進了《高興》,卻仍然是“腳步踉踉蹌蹌”,被城市季風吹得“東倒西歪”。在寫作手法上,《高興》摒棄了《秦腔》那種稍嫌凝滯、沉重的“密實地流言碎語”式的文筆,用非常平實,但又充滿機智的詩化的、白描式口述體語言,為我們抒寫了離開商洛本土來西安求生存的“商州炒麵客”破爛幫的生活圖景,展示了他們離開商州山地後想融入都市文明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並仍然在苦苦求索、拚命堅持的抗爭和拚搏精神。
長篇小說是安排結構的藝術,也是敘事的藝術。《高興》在文本結構和寫作技巧上確實給我們許多有益的啟示。
首先,《高興》小說的主題立意上就很耐人尋味。
小說名為《高興》,其實整個給人的是一種無盡的悲涼。如同《浮躁》寫80年代的集體無意識一樣,這個“高興”不僅隻是一個人物,寫一個人物的精神狀態,更是當前一種中國時代精神的概括。僅從人物命名就可以大概推測出作家的寫作思想。五富一點也不富,整天對錢孜孜以求,自己雖然身在西安城,掙來的血汗錢辛苦錢全部寄給了老婆。臨死前給老婆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要去西安城呀,給我四十元錢”(《高興》),去鹹陽鋌而走險挖地溝,直接導致了死亡。可以說“五富”是窮死的;石熱鬧真的熱鬧嗎?生意做得很大,看起來好像城市中堅的韋達一點也不“偉大”,反而是一個非常可鄙的人物;孟夷純純粹就是劉高興城市生活中一個不可企及的憂傷的夢,那麼叫“高興”的劉高興是不是真的很高興?小說表麵上寫以商州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劉高興”為代表的商州破爛幫在西安大都市的生存狀態和矛盾困惑,其實也是寫當前整個中國“城鄉一體化”進程中出現的一些矛盾和困惑。隨著中國經濟建設和改革步伐的加快,中國農村和城市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一係列不容忽視的問題,尤以農村最為嚴重。走進城市的農村人他們沒有自己真正的生活,像浮萍一樣精神和肉體無所皈依。表麵上的盛世繁榮掩蓋不了質地裏的蒼涼,歌舞升平的景象裏同樣孕育著深刻的社會危機。城鄉差別、貧富相互依存對立、城市文明和城市次生文明的協調、農民工困苦清貧的生活、農民工的性生存文化等都在文本中得到充分的裸裎。像劉高興這樣有覺悟的農民在大都市裏尚且無法立足,其他的農民又該如何?可以說,《高興》緊扣時代脈搏,是作家社會憂患意識和現代知識分子精英意識的表達和外化,具有一定的探索性價值向度和相對普遍的社會意義。
其次,小說的動情點很密集。行文線索很清晰。
動情點是充滿活力的既能凝聚又能生發的人事景物等生活現象。這部小說最大的動情點就是劉高興“背屍返鄉”(背拾破爛兄弟、同鄉五富屍體)事件,其餘還有一係列能夠展示人物命運的小的、必不可少的動情點。這些動情點或者在每章開始前的提示中直接點出,或者滲透在字裏行間,又成為一個一個命意點,成為作家傳情寫意的主要載體或意象、物象。具體來看:
一隻腎:商州農民劉高興因為家裏貧窮,賣了一隻腎給城裏人。這就極大地增強了他對西安這個大都市的認同感。為了尋找另外一隻腎,他煞費苦心。由於誤會了另外一隻腎的主人公,使他在與情敵韋達的交往中增添了一些亮色。而最後韋達並非這一隻腎的主人公的謎底的揭開,使小說最終逃脫了“無巧不成書”的窠臼。同時,這隻“腎”也有深刻的寓意,劉高興為什麼隻丟的是腎?而且第一次真正的性生活竟然陽痿?是影射現代人生命力衰降,還是其他?啟人深思。
一個行為:背屍返鄉。這也是全部小說的主線索。盡管如同作家後記所說,這個命意點不幸和《落葉歸根》電視劇相撞,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震撼力,但是從背屍回家被警察查處,到最後屍體火化處理,首尾貫通,前後呼應,章法嚴謹,顯示出作家雄厚的寫作功底和高超的藝術把握能力。很明顯,這個行為實際主要是反映以五富為代表的商洛進城打工族精神和肉體的暌違和二元對立的。
一雙高跟鞋:“商州炒麵客”劉高興因為生活苦焦,加上剛介紹的女人又跟別人跑了,懷揣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和尋找自己愛情的一雙高跟鞋,來到西安,加入了拾破爛大軍的行列。這雙鞋成了他城市生活的精神寄托,也見證了劉高興的愛情曆程。
一座鎖骨菩薩塔。鎖骨菩薩是劉高興到達城市後多次看到並引發起深刻思索的物象,表達著他對自身隱秘性欲的渴望和對博大的人類的“愛”的敬重。小說中直接提到“鎖骨菩薩”的有多處。鎖骨菩薩是諸多女菩薩中最有特點和個性的一個佛。主要是奉獻自己的肉體,使眾生都成佛,意味著獻身、普度眾生等佛學要義。而小說中圍繞在劉高興身邊的幾個女性,她們也具有這種犧牲自己的奉獻精神。主人公孟夷純本身就是一個妓女。因為自己的哥哥被戀愛對象殺死,為追討凶手,為哥哥報仇,最主要的為了支付警察的昂貴的辦案經費,不得已做了妓女。犧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為哥哥破案已經成為她城市生活的全部意義。劉高興開始不知道孟是妓女,就已經愛上了她,當知道了孟的身份和遭遇後,仍然沒有嫌棄他,甚或比以前更瘋狂,這裏麵帶有作家嶄新的女性觀,有一定的啟蒙意義。劉高興的女性拾破爛朋友杏胡,來城市掙錢主要為了償還貸款。她是一個善良、貧窮,生活很悲苦但卻很有計劃的一個女性,每天晚上都要定時和丈夫做愛,且要大聲地叫床。她和丈夫的性生活為苦難的拾破爛的劉高興們帶來了對性的憧憬和向往。作為住在“剩樓”破爛幫中的唯一的女性,因為同情劉高興們,性格潑辣的她可以勇敢地為他們輪番“撓背”滿足他們潛藏的性渴望;關心劉高興的婚事,甚至帶頭為劉高興的女朋友捐款;為了讓破爛弟兄們能多賺到錢,本身不漂亮的她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色相,和拉水泥車的司機糾纏,好讓弟兄們能夠掙點下車錢。小說是這樣寫她的:
我說:昨日晚上我看你對那小夥子不錯麼!
她趕緊給我擠眼,小夥子沒結婚麼,他在我懷裏揣了一下,他沒見過麼,揣就讓他揣麼,那有個啥?我也是試試我是老了,沒有吸引力了?
她眼睛熱辣辣地盯我,我就蹴下來緊鞋帶兒。她卻嘎嘎嘎笑起來,說:我這麼老皮了,是什麼金奶銀奶,我還不是為了給咱攬活?!
——(《高興》)
其實,這樣的命意點還很多。像五富老婆的鞋、劉高興的腳、一隻貓、劉高興的簫、五富的褲頭等都可以同等看待。他們如珍珠翠玉,散處在文本中間,互相咬合,推動故事不斷向前發展。
再次,在主要人物關係的安排上,作家承續了《浮躁》和《懷念狼》的品字形結構。
《高興》人物很少,但人物個性鮮明,且相互作用。首先孟夷純和劉高興、韋達之間構成清晰的品字形結構。
孟夷純是劉高興的戀愛對象,也是韋達的性伴侶。孟夷純因為偶然的機會遇到了劉高興,出於同是底層生活人群,最主要的是被劉高興感動,她開始了和劉高興的交往。為了讓劉高興高興,她可以放棄自己僅有的一點做人的尊嚴,接受劉高興的多次“金錢上的幫助”,盡管這種幫助是杯水車薪;她甚至可以主動去他所住的剩樓自薦枕席,滿足劉高興的生理需要;她可以為劉高興們要來自己認識的大老板的衣服,改善他們的穿著;甚至主動擺酒席,把自己的拾破爛朋友介紹給大老板,求他們安排他們進公司工作,想讓他們都能有一份體麵的輕鬆的工作,哪怕是臨時的,希望他們能徹底擺脫拾破爛的處境。無可否認,孟夷純是喜歡劉高興的。在一張人民幣上連寫了劉高興的姓名八次可見一斑。而在為劉高興找工作的那番說辭也更能看到他對劉高興的認可。小說是這樣寫的,“現在,是孟夷純在說話了,她開始表揚了我的優點,比如聰明、能幹、善良、可靠,還有,她在說我長相清秀,有氣質,如果不是蹬著三輪車,誰也看不出是個拾破爛的鄉下人,說我是不顯山不露水,說我是藏龍伏虎,說我絕對不是地上爬的臥的角色”!(《高興》)盡管有誇大的成分,但至少說明她對劉高興的人品是“瞎子吃秤砣,心裏有數”!劉高興也是這樣思考的,“她和我應該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高興》)可是,同樣處於生活窘境的孟夷純,沒有辦法繼續這份感情,也不可能做他的妻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你下次買了好床墊,我好好地給你一次”,或者是和劉高興打情罵俏,滿足他的心理需要,甚至可以讓劉高興摸她的身體,“我大姨媽來了”,“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就是下層人的愛情,令人悵惘和心酸的愛情,用句“有緣無分”來概括可能比較恰當。韋達是孟夷純的性伴侶,也是孟夷純在城市的依靠,這是一個可鄙的形象。因為孟夷純,劉高興和韋達這兩個本來毫不相幹的人走在了一起。可以說,開始劉高興並不排斥韋達,“這一次見麵,我再一次認定了孟夷純是我的菩薩,原來我每次給她送錢,並不是我在幫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韋達走在了一起”。(《高興》)孟夷純盡管也很喜歡劉高興,也知道韋達不會娶她,但她仍然要和韋達交往。這就在劉高興心目中構成了劉高興和韋達的情敵關係。在孟夷純的周旋下,韋達由開始的抵觸,逐漸開始同情劉高興,甚至答應劉高興做他的公司的門衛!盡管這種同情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對等的同情。而劉高興,因為誤會韋達身上有自己出賣的一隻腎,而感到韋達親切、就很騎牆,當最後明白韋達並不是自己另一個腎的主人時,其沮喪和失望可想而知!劉高興一直很自卑,可是當孟夷純因賣淫被抓之後,在籌集5000元贖金之時,韋達的置之不理的冷酷和自私沒有人情味一下子讓劉高興重新拾回自信。他覺得韋達原來不“偉大”,自己才是唯一的真愛孟夷純的人。但是,在偷運五富屍體返鄉遇到麻煩,他還隻得去求神通廣大的韋達幫忙!三者之間構成了一個互相作用的鏈環關係,推動情節不斷向前發展!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實際上,孟夷純是一個毫無自知自覺意識的女性。如同現代西西弗斯一樣,作為弱勢群體一員,不停地把用自己的身體掙來的血汗錢交給派出所,讓他們去辦那根本看不到盡頭和希望的殺人案,同時好麵子,害怕暴露自己的妓女身份,而不願意去求得政府、媒體的幫助,隻能依附於韋達的羽翼之下,卑微地、然而卻現實地生存著。這又是一個依附型性格的人物。認識不到韋達的本質,或者認識到了沒有辦法改變,就是出獄後想到的第一個人還是韋達。連劉高興也感慨“孟夷純到底還是信任韋達”!(《高興》)其實,孟夷純的悲劇不僅是她個人的性格悲劇,更是整個農村人的社會悲劇。目前農村“三不”(農民看不起病、打不起官司、學生上不起學)普遍存在,農村問題日益向縱深發展,一個中央1號文件仍然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作為城市這張皮上寄生出的一些“雜毛”,孟夷純類人其除了依附和忍耐、接受又能怎麼樣?!
劉高興、五富與杏胡、黃八等次要人物也構成一個品字形人物結構。有點文化、會吹笛子、能紮勢,能很快適應城裏生活,頗有點像城裏人的劉高興是這個拾破爛群落裏當然的精神領袖。五富是他的跟班,這個擁有“螞蟻”質地,又有點“豬”的精神品格的人物,他的身份和命運如同《浮躁》中的福運,《懷念狼》中的爛頭,也是一個新新人類的形象。同樣也是一個依附型人物的代表。“你順了我們也就順了”這樣的心態決定了他隻能唯劉高興之命是從。(《高興》第)杏胡作為拾破爛群體中的女性代表,盡管她自封“剩樓”主任,讓劉高興擔任“支書”,然而她和黃八、朱宗等作為從屬性人物,是劉高興性格輻射出的多個側麵,共同成為豐富劉高興的人物形象的主要素材,使得劉高興這個人物更加血肉豐滿。請看書中最後寫劉高興和五富喝醉了情狀的這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