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間龍鳳3(1 / 3)

風獨影在豐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黃昏時才離開。

落日熔金,暮風徐徐。

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街邊的攤販亦在收拾貨攤,一日辛勞後,人們紛紛往家趕去,家裏有婆娘準備的熱騰騰的飯菜,還有兒女在門前翹首等待,人來人往中,那些麵孔上都溢著一份安寧平愉。

看著這番景象的風獨影站在街上微微發怔。

朝堂上雖有明槍暗箭,朝堂下雖有煩憂難解,可是這些百姓終不再有戰禍之危,不再受流離之苦,他們紮根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終有一日這片曾經瘡痍的土地上會迎來繁華盛世。

於是本來心緒低落的她,這刻不由心頭一暖,微有歡喜與欣慰。一時不想回府了,想在這帝城裏走走,看看這帝城的街道,看看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牽著馬沉默的跟在她身後。

一路走過,不時聞著飯香,匆匆腳步聲裏,還有父母呼喚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孩子們追鬧著往家奔去的聲音,鄰裏相互的招呼聲,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罵孩子的聲音……很是嘈啐,可就是這些彙成了一曲太平樂。

風獨影邊看邊走,心情慢慢變得平靜安然,隨意的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郊外。

漸漸的,目中所見不再是熱鬧的街道,曠野之外漸顯荒蕪,人煙亦稀少,遠處村莊裏有些房屋破敗不堪,路旁還有些殘垣斷壁向世人昭示著戰禍留下的痕跡。

百年亂世讓這片土地變得貧瘠,也在這土地上的人們心頭刻下了傷痕,要這片土地再次變得繁榮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東立國三年,正是百廢待興之際。

風獨影站在路邊,隨意望去。

緋紅的夕陽下,遠處有幾堵高低不一的斷牆,牆後有些人影與人聲,依稀可見嫋嫋白氣自斷牆後升起,想來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於此落腳,將各人討來的撿來的吃食湊一起煮了,將就一頓晚飯。

這些斷壁殘垣,這些炊煙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饑餓、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間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離去,忽然聽得有歌聲傳來: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

民莫不榖,我獨於罹。

何辜於天,我罪伊何?

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為荗草。

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

心之憂矣,疢如疾首。”[注○2]

粗啞的嗓音唱著憂傷的歌,在殘陽暮色裏,更顯滄桑悲涼。風獨影腳下不由一頓,轉身望向斷牆那邊。

歌聲休止時,那憂傷鬱氣卻縈繞不絕。

“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驀然有一道男子嗓音傳來,如古琴低吟,沉厚裏帶出憐憫之情。

“唉!”有人長歎一聲,從那粗啞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這位公子,你看那邊村莊,家家炊煙,家人滿屋,而我親人盡失,年已將老卻無家可歸,怎能不傷懷呢。”

“哦?兄台的親人?”

“都死了。兵禍裏我兄弟替我擋亂箭死了,饑荒裏我婆娘把糠餅給我吃自己餓死了。”那粗啞的男音更顯幹澀。

“原來如此。”男子沉沉歎息,爾後卻又道,“那大哥就更不應該憂懷了。”

“嗯?這位……公子,此話何解?”男子問道。

“你的兄弟與妻子都為你而死,可見待你情義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於憂傷之中,這豈不有負他們相救之情。”男子聲音裏有著深深的憐惜與勸誡,“死者的死是為了生者更好的活。為了回報你的兄弟與妻子,大哥更應屏棄憂傷,好好活下去才是。”

聽得那句“死者的死是為了生者更好的活”時,牆外的風獨影一震,心神微恍。

牆內卻是一片靜寂,而後卻響起數聲冷誚的嗤笑。

“這位公子說的話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說得可真是輕巧!難道我們不想活得好?你這等衣食無憂的貴人哪裏知我們的艱難!”

“去去去!這裏可不是你們這些‘好好活’的貴人們來的地方!”

斷牆裏數人陰陽怪氣的答話,那冷誚的聲音裏無不飽含著憤怒與不屑。

“唉!”隻聽那粗啞男音再次響起,含著深深的無奈與絕望,“這位公子,誰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飽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們就是些一無所有的人,無論我們走到哪裏,都如陰溝裏的老鼠般,遭人唾棄,見者打罵,我們隻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裏死在了路邊也隻能喂了野狗落得屍骨無存,死後也隻能做個孤魂野鬼……”

說到此處,那人聲音哽咽,想是再說不下去。而他的話亦勾動了許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這些年的遭遇,頓指天罵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戰禍裏慘死的親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著日後無望的生活,兩眼木呆的望著那口漆黑殘破的瓦鍋,不言不語。

他們這些人,吃了這頓,便不知下一頓,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還能看見日頭升起。

聽著斷牆裏那一片罵聲哭聲,風獨影的思緒再一次飄向了往昔。當年她與七個兄弟何曾不也是過著如此日子,撿食他人丟棄的餿飯殘羹,與鼠蟲野獸爭半片腐肉,為討半個發黴的饅頭而被潑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來,依舊曆曆在目。

她驀然揚聲道:“雖是一無所有,卻非無手無腳,與其整日自憐自怨,為何不憑己之力掙得衣食?”

斷牆裏的人,嚎哭著,痛罵著,忽然間聽得這麼響亮的一句話,頓都怔了怔,然後便又是一通斥罵破口而出。

“操他娘的!又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都是些個瞎了狗眼的東西來充他大爺的善人!”

“外麵的是當朝的鳳影將軍。”

“滾你個奶奶的!”

怒罵聲裏,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顯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過來,斷牆裏頓時鴉雀無聲。

而牆外風獨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隻是聽聲音便知是她,不過這男子的聲音亦有些耳熟。於是,她抬步往斷牆裏走去。

“鳳……鳳……影將軍?”

牆裏的流浪漢們一個個結結巴巴,隻因這樣的人物於他們來說太過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們還對她破口大罵,想至此,怎不叫他們惶恐慌亂。

正手足無措時,便見一道白影轉過斷牆進來,緋色的晚霞鍍了她一身紅光,衣袖上金色的鳳羽在暮風裏飄拂,仿佛從天而降的鳳凰,周身華彩流溢,豔光懾人。

刹那間,斷牆裏嘩啦啦跪倒一片。

“小人拜見將軍!”

那些流浪人一個個匍匐於地。

風獨影的目光卻越過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著的男子。那人年約二十五、六歲,身形頎長,高額挺鼻,容貌雖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卻有一種遠勝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氣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鶴立雞群之感。

“顧雲淵?你怎會在此?”風獨影微驚,反射性的便想去按一按額頭。

風獨影喚出那男子名字時,其已端然一禮,雖則彎腰,卻不給人以卑屈之態,如鬆柏迎風時微微的一點頭。他抬頭時,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間便溢出疏曠張揚之氣,“也如將軍這般,隨意走著就到了此處。”

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尖微斂,但也未再多言。移過目光,掃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著的人,皆是衣衫褸褸,亂發汙顏。

“都起身吧。”

地上跪著的眾人微微抬頭,卻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見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發的自慚形穢,趕忙低下頭來,再是不敢看了。

風獨影看著那群人,靜靜的看著。

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斷牆裏一進靜寂如淵。

片刻,風獨影才出聲:“百年戰禍裏,有無數人如同諸位這般,流離顛沛,本將亦在其中。”她的語氣淡淡的,可地上眾人聞言卻是一震。“食不飽腹、衣不覆體、冷言斥罵、拳腳相加……那些滋味,本將都嚐過。可本將也嚐過扛百斤沙石換一個饅頭的滋味。”她看著眾人的目光帶著一種千帆過盡之後的平靜,“那個饅頭是幹淨的新鮮的,吃第一口沒有味道,可細細嚼一下便有了甜味。”

地上眾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頭望向她。

難道眼前這位高貴的將軍,竟真如民間傳說的那樣,出身卑微,曾乞討流浪,曾做苦力……曾曆過他們所經曆過的一切屈辱與悲苦?

“本將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來換一個飽肚的饅頭,你們為什麼不可以?”風獨影銳利的鳳目掃過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性命朝夕難保之亂世,而你們個個有手有腳,為什麼就不能憑己之力去換取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