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潮如訴2(1 / 3)

不一會兒,易三又提了一個竹籃出來,“我們去賞月吧。”說完了便朝海邊走去。

風獨影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後抬步跟上,兩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靜靜麵對大海。

天邊圓月越來越亮,如同一麵白玉圓盤,皎潔明亮,投下的清輝,有如薄薄輕盈的銀紗,灑落海麵,隨著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風中舞動著她的紗衣,曼妙無倫。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易三輕聲吟道,目光望著天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幽幽歎息一聲,“隻是我們此刻看著的美景,並不是人人可與共享的。”[注○1]

“世事本如此。”風獨影眉色冷淡,“所謂‘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亦不過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離了便是分離了,又怎可能看著同樣的景色,又怎能有著同樣的心思。” [注○2]

聽著這樣的話語,易三不由轉過頭看她。

入目的麵孔有高而飽滿的額頭,有如畫一樣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麗的唇瓣,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麗。隻是……那斜飛入鬢的長眉眉尾尖細,那雙長長鳳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間蘊著一種寶劍般的鋒利銳氣,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語端坐時自有一種凜然威勢。這些於一位統領萬軍的將軍來說,那自是相得益彰,可於一個韶華正當的妙齡女子,在如此安寧靜好的月夜,依舊如此麵容神態,不由讓易三歎氣之餘亦生憐嗟。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出存於心間許久的疑問。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可風獨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曉她是誰的。

所以他在問,她一個纖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劍沾染血孽?即算在當初亂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貴了嗎,又何必征戰北海千裏追敵?

她轉頭目望大海,靜默片刻,道:“最初隻是為了活著,後來麼……”微微一頓,然後依舊是淡淡的道,“想讓幺叔幺嬸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魚,日落收帆歸家。”

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易三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月華之下布衣粗裳亦華容豐豔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一生亦如此?”

他這些年所接觸過的女子,無論是出身高貴的還是出身貧寒的,最渴望的不過是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過得和美安寧,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惡揚善的俠女,最終也會放下刀劍,與夫婿相守,有兒女繞膝。千古以來,女子所求的莫不過如此!

風獨影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無垠的夜海,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後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走到今時今日,於這王朝、於這天下百姓,已承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手中的劍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頭湧起淡淡的欽佩。縱觀曆朝曆代,最為推崇的便是那些締建功業之後不戀榮華權勢而退隱山野的名臣良將。“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鳥盡弓藏亦不悔?”

這一回風獨影卻笑了,那張充滿淩厲銳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清淡得如晨風拂曉的微笑,讓那張臉瞬若晚蓮臨風,自有寫意風華。

“你所說的,於我們八人永不會出現。”她側首看一眼易三,鳳目裏清光流麗,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廣無垠之上流動著皓潔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說到底那不過凡夫為求得善終。從我拿起劍的那一天起,我便記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於兵’此言。我一生鑄下殺戮無數,我便不求無疾善終。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靜,“即算真有鳥盡弓藏之時,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無語,隻是看著她,眼神極是複雜,半晌後,才輕輕歎息:“‘定天下者,必有大愛於天下’誠非虛言。”

“哦?”風獨影側首。

易三莞爾頷首。

於是,風獨影亦雲淡風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論功過。壯懷意氣,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後伸臂提過一旁擱著的竹籃,從籃子裏取出一壺兩杯,斟滿了遞一杯到風獨影麵前,“來,我們為這月圓人好幹杯!”

風獨影接過,兩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飲盡。

“桂花茶。”風獨影飲完轉著手中的茶杯道。

“這可是你親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風獨影看著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後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這個人無疑與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個兄弟外,她再未有親近之人,更沒有所謂的閨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這個人卻讓她毫無戒心,與之相處亦是倍感輕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並不抗拒。

因為她知道,她與他不過萍水相逢,爾後自是各奔東西。

易三又從竹籃裏取出一碟臘魚、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兩碗豆花,一一擺在礁石上,那姿態好似他擺著的是千金難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這個中秋節可算……嗯,等等,還差一樣。”他從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悅耳,這個中秋節可算圓滿了。”

話落時他橫笛於唇,刹時笛音輕飛,如自月中灑落的清光,盈盈隨風飄舞,又若海中翻飛的浪花,綿綿隨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開,清音繞耳,暗香浸骨。

風獨影聽著笛曲,眼眸怔怔望著對麵的人,玉麵無瑕,清姿妙絕,一時不由神思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