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塵埃落定後,豐極自大軍中緩緩馳出,驅馬緩緩走向王都。
城樓上,自青鳥背上走下的“青王”解下披風,脫去素白的外袍,裏麵一襲天青衣袍,然後“青王”抬手束起披頰遮容的長發,便露出一張俊美驚世的麵容。
“清徽君!”城樓上有將士驚呼。
久遙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城外那緩緩馳來的一騎,眸中瞬間閃過一絲情緒,卻是複雜難懂。當那騎越來越近時,他終是步下城樓,前往迎接。
駿馬上,豐極自然也看到了城樓上走下的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望去,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仿佛冬日的天空,冷而淡。
護城河前,兩人終是麵對麵,遠近將士望見,一時不由都有驚豔目眩之感。
城前的兩人,皆是容光懾人,風神奪目,立於一處,仿佛稀世明珠寶玉,互映生輝,卻又是絕然不同的風采。
豐極容華璀璨,是玉宇瓊樓上綻放的華美雍容;久遙風骨清舉,是高山深林裏蘊出的曠澹飄逸。
一個踞於馬上,一個立於橋前,彼此打量,平淡之外再無多餘表情。
許久後,豐極下馬,久遙上前,兩人互相行禮,身姿有若玉樹瓊枝迎風折腰,說不出的優美雅逸。
“多謝雍王前來救援。”一個擺明了主人姿態。
“七妹有事,做兄長的豈有不幫的,清徽君勿要多禮。”一個表明了親疏。
一禮一語後,兩人再次抬首望向對方。明明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彼此間卻似乎並不能惺惺相惜,周圍的氣氛顯得有些僵冷。
不過這種氣氛也不過片刻,久遙抬眸掃一眼城外黑甲黑盔的雍州鐵騎,道:“既然雍王在此,那餘下便請雍王多擔待了。”
豐極微怔,不解他此語。
久遙抬手,青鳥便自城樓上飛下,豐極麾下大軍見著如此美麗大鳥,頗為驚奇,但王城裏的將士們卻已能習以為常。
“我要去尋她,王都及降兵便都拜托雍王了。”
豐極聞言,眉尖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道:“我已派石衍前往找尋七妹,清徽君還是坐鎮王城為好。”他的話自然是溫雅有禮的,可其言下之意久遙卻能品出:你區區書生,去了也無濟於事,反會增添麻煩,不如留下的好。
於此,久遙並未有反應,隻是仰頭放目望去,遠處是曠野與山林,並不能望見心頭掛懷的人。“我擔心她,我必須要去。”
“清徽君,在七妹行蹤難定之際代替她坐鎮王都,於她來說,你便是盡了十分心力。”豐極的聲音很輕,隻有他們兩人聽得到,“七妹我已派石衍去找,況且有杜康在她身邊,定然會安然歸來。”在豐極的認知裏,他絕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殺得了風獨影,更何況還有寧肯自己死也絕不會讓風獨影有失的杜康在。
久遙聞言,不由回首看向豐極,眸中流露出深沉的憂邑,“就因為杜康在她身邊,所以我才要去找她。若杜康不在,她或還會因為顧惜著他,而不至……”他沒敢往下說,腦中此刻盡是當日杜康那句“若有一日她再也無法承受時,我便一劍帶她離開。”三石村的村民為了救她,盡數被刺客斬殺,那麼多的人為了她而死,就死在她的麵前,他都不敢想象,她經曆這一切時的心情。
豐極聞言心頭一沉,“清徽君此話何解?”
久遙輕輕歎息一聲,“雍王與她共同走過二十年,她這半生活得如何的艱辛,雍王比我更清楚不是嗎?”拋下這一句,他即跨上青鳥,刹時青鳥“嗄!”的長鳴,展翅飛向高空。
地上,豐極仰望青鳥馱著他飛遠,眨眼間便隻遙遙一點黑影,想起他最後那句話,頓一股涼意直衝腦門,立時飛身上馬,揚鞭便要追去。
“青州國相徐史拜見雍王!”
那揚起的馬鞭頓住,轉頭,便見青州國相徐史領著一幹群臣跪地相迎,再放目望去,滿城兵民欣然,滿地降兵惶然。他回首遙望,青鳥早已馱著人飛得不見蹤影,閉目輕歎一聲,才收鞭下馬。
他需留下,坐鎮王都,收拾混亂。抬手揚聲:“諸位都起身吧。”
群臣起身,其中一名英氣勃勃的武將上前,正是王城大都統晏瑕叔,“啟稟雍王,那叛軍首領領著數千人逃遁而去,末將請命,前往追擊。”
“請晏將軍安頓王都兵馬,安置降兵即可。”豐極淡淡道。
“可是……”
豐極微一擺手,“晏將軍領命吧。”
“是。”晏瑕叔垂首,領命而去。
徐史眼前一身戎裝英姿蘊藉的豐極,問道:“雍王可是要親自追擊叛軍?”
“不。”豐極抬首目望九天,明燦的陽光灑落,刺痛了眼睛,可他迎著日光望去,湛藍的天空上有雲朵一團一團,像無數空曠的城堡飄遊於無垠的天際。
他不信他的七妹會死,他要留下她的敵人。
元鼎六年七月十五日,辰時。
明朗的朝日之下,青州百官恭迎雍王入城。那時,在幾百裏外三石村後的大山裏,一處隱蔽的山洞中,杜康抱著不醒人事的風獨影靜靜地靠坐在山壁上,兩人滿身傷痕血跡斑斑。
※※※
自那日杜康攜著中毒的風獨影逃出重圍後,便徑往村後的山裏逃,人逃入山中便如螞蟻沒入沙漠。而王夻眼見風獨影重傷,豈肯放過這此機會,領著刺客緊追不舍。
杜康拚力逃了一個時辰後,確認甩開的刺客一時半會不會追來,他放下風獨影,查看她的傷勢。隻見她麵色慘白,肩頭黑血浸濕了半身衣常,知那箭上的毒性厲害,當即便撕開她肩頭的衣裳,拔出長箭,再為她吸出毒血,然後自懷中取出常備的解毒藥丸給她服下,又將金創藥灑在肩上、背上的傷口,撕下幹淨的中衣給她綁緊傷口,一切妥當後,他才給自己處理傷口。
他傷在背上,又擔心刺客追來,是以隻將金創藥灑上,撕了外袍隨意包了一下。
剛弄好,身後便已聽得追兵的聲響,他忙負起風獨影便要逃,隻是經過一番血戰再加這一路體力耗損,此刻起身太猛,一個頭重腳輕便摔在了地上,這一摔倒是把風獨影摔醒了。
“快走!”醒來的風獨影自不肯再增添他的負擔,掙紮著起身,由杜康扶持著,飛身逃去。
杜康曾為死士精於隱遁之術,而風獨影從小便曆經險亂,是以兩人都擅隱蹤匿跡,逃入山中本是上策,但那王夻數年來能藏於民間不被發現,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一路都緊緊追著。
他們此刻都負傷在身,無論是體力還是功力都大打折扣,無法再與人數眾多的刺客相拚,隻能一路逃遁,疲乏之時才歇息片刻。兩人也不能往人煙處逃去,以刺客的殘暴,定會斬殺無辜百姓泄憤,而此刻他們無力再護其他人。並未預知有這樣的禍事,所以身上都未帶水與食物,隻能渴時喝山澗之水,餓時摘野果充饑,可是果子並不足以補充體力與精氣,有時便獵幾隻野雞或野兔,為免追兵發現行蹤,不能生火,隻能剝皮放血後生吃,再將皮骨血跡埋了。
風獨影身中毒箭,也因王夻一直緊追不舍,以至兩人未能及時運功逼出,而到後來,彼此功力耗損過甚,已無能為力,隻能靠隨身帶著的解毒丸暫時壓著。他們不能逃離這大山,而刺客也決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是一場逃亡與追殺的持久較量,直到一方力竭而亡,又或是一方的救援來臨,擊殺另一方!
如此逃遁、藏匿便是數日過去,逃到第八日,當兩人躍過一片荊棘叢時,風獨影真氣不繼,一頭栽了下去,杜康立時伸手挽住她的身子,然後使力半空縱起,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尖銳的荊棘,然後順勢一滾,總算安然落地。
等喘息稍定,杜康扶起風獨影,便見她口角流出黑血,一張臉灰暗無比。她肩上中的毒箭,雖則拔了箭放了毒血吞了解毒丸,但到底不是對症下藥,毒不能徹底清掉,隨著她體力、功力的消耗,毒素慢慢浸蝕,若是浸到心肺時……想至此,他再也顧不得什麼,忙扶風獨影血膝坐起,然後於她身後坐下,便要以內力為她驅毒。
“杜康……”風獨影低聲喚住他,此刻兩人皆是外傷內損,強行逼毒,隻會是個同歸於盡的結果。
杜康頓住。
風獨影目光望著那一大片密密的荊棘叢,鳳目裏閃現一點亮光,“去……把那邊荊棘砍……五十二枝過來……然後按我說的擺……”她毒素浸體,身上的外傷又不曾愈合,此刻是外痛內竭,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
杜康聞言,立時收了手,扶她靠樹坐著,然後拔劍去砍荊棘。
等砍回了荊棘,風獨影指點他:“以荊棘叢為中宮,兩邊各隔四丈,東兌宮五枝、西震宮六枝、南坎宮七枝、北離宮八枝;然後西北巽宮八枝、東北坤宮七枝、西南艮宮六枝、東南乾宮五枝……”她話說完,胸肺間一陣氣悶,趕忙轉過臉去,一聲輕咳,噴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拭去唇邊的血跡,沉聲喝道,“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