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吉家溝的地雷戰(中篇小說)(1 / 3)

作者簡介:

陳鐵軍,生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以小說創作見長,作品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本選載,並榮獲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等多種獎項。

日本人是這樣來到吉家溝的。這地方人口語,管日本人叫“老日”。先是不知聽誰說:“老日來了。”吉家溝人都笑著說:“噢,來了麼?”那時候他們覺得,這是一樁遠在天邊的事兒。接著由山外來了一個人,是到村子裏串親戚的,說:“老日真來了,已經到了俺那噠。”吉家溝人還好奇地問:“是麼是麼,老日長得啥模樣?”山外,在他們看來,仍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大清早,他們一出門一抬頭,看到十幾裏外的溝口塬坡上,不知何時屹起了一座炮樓子,由於這日陽光明媚、能見度好,照得溝壑有折有皺、有明有暗,不僅炮樓的輪廓,就連樓上的膏藥旗和樓下的鐵絲網都隱約可見,一村人這才意識到——用吉保長的話說——“俺日他娘咧,看樣子老日真到跟兒了!”

接著傳來了有關老日的種種說道。有的說他們見到啥搶啥,看見老太太手上戴個銀鐲子,捋不下來連手一起砍了下來。有的說他們殺人不眨眼,看見一個人腰上紮著根皮帶,說是中央軍上去就是一刺刀。有的說他們畜牲都不勝,把一個婦女輪奸得下肢癱瘓,在屁股上綁倆鞋底挪著要飯。更有的說他們抓人修炮樓,誰幹得慢一點兒就說良心地壞了,裝進麻袋從塬坡滾下去活活滾死,沒幾天有名有姓的就被他們滾死了十幾個。炮樓所在的地兒,早先是黃河古渡口,後來由於舟楫、商賈往來,就成了一個人煙輻湊的集鎮。鎮上人和村裏人非親即故,也就是說遭災的不是親人就熟人,因而這些傳說在吉家溝人聽來,顯得格外的真實真切、栩栩如生,雖然隻是聽說,卻像親眼所見的一樣。這使得那個隱約可見的炮樓,一下子成了紮在他們肉裏的一根刺,釘在他們眼中的一顆釘,壓在他們心頭的一塊巨大沉重的石頭。啥時候隻要一見那炮樓,就會覺得老日不僅真來了,而且隨時都會來到他們村。也就是說,那些傳說中的災難,隨時都會落到他們自己的頭上。

一種無聲無息的恐慌,不知不覺籠罩了村莊。這種恐慌的最大外在表現,就是人們不知從啥時候起,開始像老鼠打洞那樣藏東西。先是把小件的細軟,分藏在屋頂、坑洞、雞窩、豬圈裏;接著把成袋的糧食,深深地埋藏進房前屋後的地底下;接著把能活動、不好藏的大牲畜,疏散、轉移到了很遠、更遠的親戚家……這種隱藏一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人人都在藏可是誰都不承認。張三李四走了個臉對臉,張三若是敢問李四:“藏了麼?”李四準會急得臉紅脖子粗:“誰藏了?哪狗才藏了!俺家你還不知道,俺能有啥可藏的?”人們企圖否認的,不是自己藏了東西,而正是內心深處的這種恐慌。但恐慌是能遮掩得了的麼?特別是當恐慌日積月累、越來越多的時候。終於有一天它就像汽球那樣“嘭”地撐爆了。這天村裏突然傳出一陣撕心捋肺的響動,人們出來一看發現是村人吉四兒在殺豬。在鄉村,特別是在那年月的鄉村,人們隻在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時才殺豬,而這時候麥才將到脖膝蓋兒,豬還半大不小的沒長成。人們都說:“你吃錯藥了、昏了頭了,不晌不夜的咋把豬殺了?”但吉四兒在一片難聽的豬叫聲中,以比豬還難聽的嗓聲吼叫道:“日他娘——老子辛辛苦苦養個豬,最後讓老日們殺吃了,還不如俺自己先吃了。”說著給豬來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連吉四兒自己都沒想到,他這一刀開了全村的殺戒。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恐慌在村莊裏明朗化了,家家戶戶開始明火執仗、破罐破摔地殺豬吃肉。“四兒說得不假哩,這豬讓老日們殺吃了,還不如咱自己先吃了。”煮肉的香氣兒村外幾裏十幾裏都聞得著。不是親身經曆誰都不會相信,恐慌這東西竟然是聞得著的,而且聞起來那麼香。

就在這時候村裏來了三個人。仨人都是歪戴帽子敞著懷兒,前頭那個掖短槍後邊那倆背長槍。他們打聽著來到吉保長家,大拇指一翹說:“我們是皮司令的人。”讓吉保長把村人都叫到他屋前來開會。吉保長這年四十歲,但保長已經幹了十幾年。十幾年裏這司令那司令的人見得多了,隻要來了就掏出煙卷一個個地敬,從來不問這些人是幹嘛的。本來他以為皮司令的這仨人,就和以前那些人一樣,是來要錢要糧、派丁派夫的,卻不料這次來的不是災星是福星。掖短槍那年輕人摘掉禮帽,拿在手中揮動著對村人說:“我姓秦,我們是皮司令的人,是抗日救國的隊伍。我不說你們也看見了,如今日本鬼子已經來到了咱家門口。我們要想留住眼前的好日子,沒有別的辦法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組織起來、拿起武器,保衛我們自己的家園,不讓鬼子進到我們的家裏來。”號召大夥兒成立抗日自衛隊。就像後來的球星向球迷要掌聲那樣,兩條胳膊向上揮舞著大聲問:“鄉親們說中不中啊?”不讓老日進到家裏來!這——這不正是大家夥兒巴不得的麼!你也不想想人們能不說“中”麼。結果人們不僅異口同聲都說“中”,而且可著嗓門兒連說了幾個:“老中!老中!老中!”就這樣在這個會上,吉家溝抗日自衛隊成立了,吉保長被委任為自衛隊長,全體保丁自動成為了自衛隊員。就像其它村莊一樣,那時候的吉家溝作為一個保,一直也配備著幾條老槍和幾個保丁,沒事兒這些保丁各種各的地,有事兒就扛起槍來行使政府賦予的權力。

自衛隊是成立了,可是拿啥自衛呢?吉保長說:“就俺村那幾條破槍,也就是扛上當個樣兒,打響打不響都不一定。”眾人也說:“是啊是啊。”吉保長的疑惑也正是他們的疑惑。對於這個問題姓秦的肯定地說:“拿地雷呀。你們知道地雷麼?”“地雷麼?”有一個人說,“俺知道。”說這話的人是吉先生,村裏最大的知識分子,在前一個朝代考取過舉人,隻是還沒來得及混個官當當,朝代就不長眼地改換了。吉先生擼著胡須、搖頭晃腦地說:“這個地雷麼,是咱中國人最早發明的,它是在火藥發明的基礎上,產生的一種爆炸性兵器。古書《兵略篡圖》上說,那時候地雷叫震天雷,爆炸時候聲震幾十裏,毀傷麵積能達半畝地。攻城的時候把它埋在城牆下,多高多厚的城牆都能炸開。守城的時候把它吊到城半腰,炸得敵兵根本到不了城根兒。”姓秦的緊跟著就題發揮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嗬——就這還是古時候的地雷,現如今地雷的威力更大了。偉大的蘇聯衛國戰爭你們知道吧,紅軍在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總共埋設了幾十萬顆各種各樣的地雷,大大限製了德軍坦克集團的行動,殺傷了數不清的德軍坦克和兵力,炸得德軍望著近在咫尺的城市,隻能眼巴巴地望城興歎,就連德軍將帥都稱莫斯科是‘攻不破的堡壘’,斯大林格勒是‘犁不開的凍土’。連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我們都用地雷守住了,何況我們一個小小不然的吉家溝呢。”

“可是——”吉保長心說你說得怪好,“俺們哪擺弄過那啥——地雷呀。”眾人也說:“就是就是,俺連地雷啥樣兒都沒見過哩。”姓秦的當即道:“沒見過不要緊。我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為了抗擊日寇、保家衛國,皮司令決定舉辦一個爆炸技術訓練班,專門講授製作和使用地雷的方法。你——吉隊長,還有全體自衛隊員,還有各村的自衛隊員們,到時候都要到那個班裏去學習。我們要用地雷打一場人民戰爭,讓村村有地雷、處處有地雷,日本鬼子走到哪兒、摧魂奪命的地雷就炸到哪兒。”

吉保長和他的保丁——自衛隊員們,是在半個月後回到吉家溝的。他們一進村,就被翹首以待了半個月的村人團團圍住了。“咋樣咋樣?”人們七嘴八舌亂問著,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到底給村子帶回來了啥。就連吉保長都沒想到,人們會對他們寄予如此的厚望,精神頭兒一來看上去就像變了個人,就在村口捋胳膊挽袖兒地大噴兒開了:“啥咋樣?好得狠!跟恁說吧,這回俺可是開了眼,見著啥是真正的地雷了。”接著現炒現賣開了訓練班上剛學的知識:“恁知道真正的地雷啥樣麼?地雷,按用途可分為防步兵地雷、防坦克地雷和特種地雷,按引信分有觸發式、拉發式、燃發式和定時爆炸式。”說著招呼保丁:“抬上來抬上來。”在眾目睽睽下抬上來兩筐黑乎乎圓滾滾的鐵疙瘩:“看見沒?看見沒?這就是地雷!蘇聯製造的,觸發式防步兵地雷!偉大的蘇聯紅軍在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用的就是這號雷。這是訓練班結束時,皮司令發給咱自衛隊的,一個村子三十顆。三十顆哇老少爺們兒!”“恁瞅瞅恁瞅瞅。”一邊說一邊揮動著一張密密麻麻的字紙,“連使用說明書都是俄文的。”說是讓人瞅可人們剛要瞅又被他撥拉到一邊兒,“瞅球哩,瞅球哩。俄文的,就跟天書差不多,瞅了你也瞅不懂。”“你問俺給你們帶回來了啥?”說到這兒大包大攬地拍著胸脯道,“俺就給恁帶回來了這——三十顆定心丸。定心丸哇老少爺們兒!有了這些定心丸,不是俺說的恁請安安穩穩、踏踏實實睡大覺了。狗日的老日他敢來,保管叫他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不管來多少都叫他活來死去、有來無回。”

“嘖嘖嘖!這就是地雷呀!”吉家溝人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些鐵疙瘩。

半晌才有人想起來:“管使麼?就這麼幾個鐵疙瘩?”說這話的人是吉四兒。也就是全村第一個殺豬吃肉的吉四兒。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遠處溝口的炮樓。

“是呀是呀。”村人也被吉四兒提醒了,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們的保長。

“管使麼?”吉保長眼瞪得跟蛋樣的,“俺說的不算。”指著他的幾個保丁,“你,你,還有你。恁幾個跟他們說說。”

“嘻嘻嘻。”幾個保丁笑嘻嘻地說,“吉隊長還是你說吧。”

“俺說就俺說。”吉保長就手往村口碾盤上一站,“老少爺們兒哪,恁可別小看這鐵疙瘩。訓練班快結束時,皮司令組織了一次畢業考試,要檢驗一下學員們的學習效果。這試咋個考法兒呢?皮司令說學是為了用,俺看就把考場設在戰場上吧,這樣既能鍛煉學員又能打擊鬼子。訓練班在山溝裏,一出山就是老日倆炮樓,東西炮樓隔著十來裏。俺們學員一合計,一部分學員趁天黑,把雷埋在倆炮樓的路當間,另一部分學員圍住西炮樓,又是打槍又是放鞭炮。西炮樓的老日一聽槍聲又緊又密,還以為是皮司令的人打上門兒了,連忙打電話向東炮樓求救。東炮樓的老日聽到槍聲和電話,呼呼啦啦就向西炮樓趕了過來,半中腰一下了進了俺們的地雷陣,先是路當間的地雷一個接一個炸開了,老日們被炸得嗷嗷亂叫著都往兩邊跑,誰知又踩響了俺們埋在路邊的地雷,一個個連娘都沒顧上喊就被炸上了天。老日們一看不好扭頭就跑,誰知俺們早就轉到後麵又埋了雷,狗日的咋都沒想到剛剛走過來的地方,這會兒再想走回去連門兒都沒了,被炸得哭的哭喊的喊死的死傷的傷。等天亮俺一瞅,乖乖來——一路上到處都是老日的胳膊大腿腸子肚子。最後一數恁猜炸死了多少?”

“多少?”這回是村人眼瞪得跟蛋樣的。

“說出來嚇死恁。三十七個!三十七個老日哇!”

“真的?”

“缺你俺不信吉。”“缺”是這地方的方言,就是誆哄、欺騙的意思。而一個人拿自己的姓來賭咒,就是這地方最狠最毒的誓言了。

“我日!”村人齊齊驚歎一聲。他們那個“日”字的尾音兒還沒落,好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村莊。“三十七個哇!”人們說著這個數字時,人人一臉如釋重負、歡欣鼓舞的表情。

設雷地點是眾人決定的,就在通向村外的大路口,也就是進入村莊的大門口。埋雷這天,簡直成了整個村莊的節日。吉保長和他的保丁們抬著地雷,在喜氣洋洋的村人簇擁、追隨下,挺胸腆肚、趾高氣揚地走在村路上,就像抬轎的奴才抬著多麼大的官老爺,人人洋溢著一臉的驕傲和自豪。而村人,特別是吉四兒之輩好事兒之人更是湊趣兒,他們沒有經過任何號召和組織,主動承擔起了維持秩序的差事,一邊用身體阻擋著湧動的眾人,一邊惟恐人不知地高聲吆喝著:“招雷!”“招雷!”“招”是這地方方言,就是招呼的意思,就是小心別碰著地雷的意思。就好像他們不是旁觀者而是當事人樣的。

至於吉保長,在他的口令和指揮下,隨著地雷被一顆顆地埋入地下,村人都覺得他們的村門仿佛掛上了一把結結實實的大鎖,人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腳踏實地的安全感。飲水思源的人們更是將他視若了神明——整個村莊的守護神。不僅男人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就連大閨女小媳婦都擠破頭地朝他跟兒擠。不是人朝他跟兒擠,而是魂魂朝他跟兒擠。也就是說,這一刻的吉保長,成了全村女人最想熱最想疼的人。這其中擠得最狠的就是他小姨子。

我們說過吉保長這年已經四十歲,在這之前有過一個明媒正娶的媳婦,那個媳婦啥都好可就是拖拖拉拉地老不生,後來好不容易懷上了可又咋生都生不下來,最後孩兒生下來了當娘的卻出血出死了。吉保長一個大老爺們兒,哪能侍候得了月子娃兒。吉保長媳婦叫大紅,有個妹子也就是他小姨子叫二紅。大紅死後二紅就過來引孩子,一引就把孩兒引到了兩歲半。那時候鄉村有道是:“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普遍的把姐夫和妻妹的關係看得比較隨便。吉保長當然也不例外。再加上他四十啷當歲,正是興撅撅、硬梆梆的年紀,再加上二紅那模樣兒,大眼雙眼皮兒,小嘴疙瘩鼻兒,水蛇腰一拐八道彎兒,屁股蛋一走一忽閃,這樣一個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兩年半,你也不想想咋能不令他胡思亂想、想入非非。可想歸想,在這以前都是白想。二紅個頭兒雖不高,可是眼界兒卻不底,一直沒把她姐夫——一個窮山溝裏不脫產的小保長當個蒜,不論他怎麼扇搭就是不尿他這一壺兒。這之間最能表現倆人關係的,要得算吉保長臨去訓練班的那一黑。那黑吉保長想著這一去就是半拉月,翻燒餅樣的在炕上翻騰了大半宿,到後半夜終於再也撐不住了,赤腳摸黑去敲打小姨子的門。裏邊問:“誰?”外邊說:“俺。”裏邊問:“啥事兒?”外邊說:“開門兒。”裏邊說:“有啥事兒你說吧。”外邊說:“你開開門俺再說。”最後倆人形成了爭執——

一個說:“你先說!”

一個說:“你先開!”

最後還是外麵的紅頭漲臉道:“俺、俺、俺——俺想日你!”

裏邊一聽“撲噗”笑了,說:“你去日牆吧。”

但是而今不同了。而今的吉保長雖說還是那個吉保長,但是由於他給村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地雷,就像一尊泥胎一下子被貼了一層金,在村人——特別是二紅——眼裏,一下子變得光彩彩、黃燦燦、明晃晃的了。就像集上賣菜一樣,越是沒人買越是沒人買,越是有人買越是搶著買,而且生怕再不搶就被人搶光了。二紅一看如今她姐夫如此搶手,不知咋著就覺得像搶自己東西似的,想也沒想就跟人家反搶開了。二紅到底是個靈性人兒,搶是搶可跟別人的搶法兒都不一樣,別人都是往裏擠惟獨她是朝外拽。抱著吉保長兩歲半的孩兒說:“孩兒,喊爹。”孩兒招著兩隻胖嘟嘟的小手喊:“爹呀——來!爹呀——來!”這一手果然比那些往裏擠的人都靈,沒幾聲就把他爹喊得顛兒顛兒地跑了來。跑過來的吉保長還以為孩兒喊他有啥事兒,沒想到二紅低著頭紅著臉問了一句:

“你還想日不?”

“想日黑了過來日吧。”丟下這話扭頭就跑。

隨著地雷埋入地下,吉家溝人的心理也發生了不知不覺的變化。以前是害怕老日來,不想老日來,現在卻成了想著老日來,甚至是盼著老日來。人們都想通過老日的來,親眼看看這些鐵疙瘩發起脾氣來到底有多惡。也就是說都想看看老日的笑話。

然而事情有時候就是愛扭人的蛋。就像一件家夥式,你越是不用的時候它越是在你眼前晃,等你越是該用它的時候反而找都找不著了。以前不願老日來,老日仿佛隨時隨地都會來,而今想著念著老日來,老日反而左等右等也不來了。人們眼巴巴地望著遠處溝口的炮樓,不知道望了多少天,把眼都望酸望花了,可是連個老日的人影兒也沒望來。

而且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老日雖然沒有來,關於老日的傳說卻越來越多、越傳越邪。有的說老日因為挨炸挨多了,被炸得越來越聰明、越機靈,如今下鄉放著正兒八經的大路不走,專門拐著彎抹著角地走小路走田頭。有的說老日手裏都有探雷器,探雷器上頭裝著一根神針針,不論你的地雷埋藏得多麼深多麼賊,地雷埋在哪兒神針針都能指到哪兒。還有的說老日每次下鄉都帶著老百姓,逼著老百姓在前頭給他們趟地雷,好多地雷沒炸著老日反而炸了自己人,老日反而沒事兒人似的在路上走來走去。總之,好多村莊的大門都是就這樣被他們打開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些傳說看不見摸不著,卻有著不可小覷的破壞力,在它們堅持不懈的作用下,吉家溝人剛剛樹立起來的信心不知不覺發生了動搖,越來越覺得那三十顆地雷少得可憐、形同虛設。他們和老日之間雖然隔著三十顆雷,但卻不是更保險更安全,而是更不保險更不安全了。人們再見到吉保長時都著急地問:“這可咋球整哩?這可咋球整哩?這可咋球整哩?”

就在這時皮司令那仨人又來了。姓秦的——仍然揮動著那頂禮帽——說:“鄉親們,日本鬼子為了不踩上咱們的地雷,確實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辦法,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們的辦法多咱們的辦法更多。你們知道山東、山西和河北民兵,是怎麼對付日本鬼子的嗎——他們在實戰中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詭雷。”

“詭雷俺知道。”這時又有人說。說這話的還是吉先生。“詭雷又叫詭計地雷。它看上去不像地雷,不會對人有啥傷害,可心裏頭卻比誰都險惡,你隻要敢碰碰它立刻就會被炸得血肉橫飛。詭雷和地雷一樣,最早也是咱中國人發明的。早在明朝的兵書《武備誌》裏,就記載過兩種詭雷:一種是把刀槍旗幟插在雷上,敵兵過來搶槍奪旗時,就會拉響埋在下邊的地雷。一種是把雷造成金銀財寶狀,敵兵上來爭奪財寶時,地雷就會出其不意地炸響。”

“真有這事兒?”人們不由被這種奇異的地雷迷住了。

“我日!”不知誰道,“咋害人的玩意兒都是咱中國人發明的。”

看到眾人的情緒又起來了,姓秦的連說帶比劃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嗬——就這還是古時候的詭雷,現如今的詭雷更加五花八門、防不勝防了。山東民兵為了對付鬼子不走大門翻牆頭,創造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埋雷法,大路上埋假雷、故意埋得露出破綻,真雷則埋在田間、地頭、小路上,讓鬼子越想躲越躲不開,越怕挨炸越挨炸。山西民兵為了對付鬼子的工兵和探雷器,創造了假雷在上、真雷在下埋雷法,讓他探雷器發現地雷在哪兒也沒用,發現地雷是為了排除地雷是不是,結果一動上麵的假雷,就拉響了下麵的真雷。河北民兵為了對付鬼子逼迫群眾趟地雷,創造了先觸後發、延時爆炸埋雷法,這種雷被踩上隻啟動引信而不爆炸,而要等上好大好大一會兒才爆炸,鬼子看著前麵沒啥事兒,他們一走事兒就來了。除了這些,民兵們還針對鬼子的不可一世,把醜化天皇的草人兒插在地雷上,針對鬼子的橫衝直撞,把有門的地方門後邊都掛上地雷,針對鬼子的貪吃貪喝,把雷埋在酒壇、鍋台、雞窩、豬圈旁,針對鬼子的搜光搶光,把雷設在衣物、被褥、箱子、櫃子裏,總之讓他走到哪兒炸到哪兒,碰什麼炸什麼。山西民兵王來法,就用這些地雷戰法,光他一人就炸死炸傷鬼子二百多,被咱太行軍區授予‘地雷大王’的光榮稱號。”

看到眾人聽得眉飛色舞、群情激動,姓秦的最後一手叉腰,一手揮動著禮帽說:“鄉親們,我相信,我們一點兒不比別人差,隻要我們開動腦筋、伸出雙手,山東、山西、河北民兵能辦到的事兒,我們也一定能夠辦到。讓我們男女老少一齊上,以‘地雷大王’王來法為榜樣,用我們的聰明才智造地雷、埋地雷,用地雷和日本鬼子決一決高低雄雌吧。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當中也會湧現出一個,不,十個、百個,甚至更多的王來法。”

姓秦的這番話的結果是,吉家溝從這日起完全變了樣,由一個隻聞雞鳴狗叫的小村莊,變成了一個到處叮叮當當的大作坊。被這番話鼓惑、煽動起來的吉家溝人,掀起了一場聞所未聞的造雷埋雷的熱潮。一開始的雷都是鐵的,村人為了多造雷造好雷,先是獻出了所有的廢銅爛鐵,接著獻出了自家的鍋碗瓢盆,最後就連牆上的鐵釘、耙上的鐵齒、門上的門鼻兒門搭兒都卸了下來。然後那雷就變得五花八門了,什麼酒瓶、茶壺、菜壇、瓦罐,隻要是個容器、多少能盛東西的,統統都被他們裝上炸藥造成了土雷。到最後就連這樣的家夥式也用完了,也不知在誰倡導下開始造石雷,一時間石匠成了最為炙手可熱的行當,更準確地說全村老少都成了臨時石匠,整個村莊終日縈繞著炸石頭、鑿石頭的嘈雜聲。而奇跡就是被這樣一群人創造出來的,沒幾天他們竟土造地雷七百多顆,全村人每人一顆還多幾顆。至於埋雷,用一句最俗的俗話,那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別看隻是一群大字不識的老農民,蔫主意、餿主意、損主意卻一個比一個多,特別是在詭雷的“詭”字上,差不多每天都會產生一到幾種前無古人的創造發明。特別複雜、曲折的就不說了,即使是在最簡單的觸發地雷的埋設上,也將“詭”字的全部內涵和外延發揮到了極致——埋了雷不說,還在上麵或印鞋印、或鋪草皮、或造水窪、或灑上驢糞蛋羊屎蛋,為了惟妙惟肖甚至驢糞蛋羊屎蛋都挑熱乎的,總之為了說服人們相信這兒不久前還人來畜往,用爛了三寸之舌、說盡了花言巧語,讓你看到他如此費事甚至都覺得不踩不好意思。隨著地雷一顆顆地造出來、埋下去,最後將村莊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村人這才覺得,他們在炮樓和村莊之間築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牆,這道牆別說人了就連蠅子都飛不過來,不由自主地長出了一口氣。

就連吉四兒,都朝那炮樓“喉”地啐了一口痰。這在以前他是絕對不敢的。

地雷埋下去了,但是煩惱也隨之出現了。吉家溝人在埋雷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們正在給自己出一道難題——他們在封鎖、隔絕了老日的同時,也封鎖隔絕了自己。現在老日是進不來了,可是他們自己想出也出不去了。吉家溝雖說是個深山溝,但人與外界還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他們要生產、要生活、要生存,就要下地、要趕集、要拾柴、要割草、要串親、要訪友,就要在村裏和村外之間來來回回、進進出出。這在平日裏是很尋常的事兒,可是現如今卻變得非同尋常了,因為人們走到村口才發現:“去球,前麵到處是地雷!”

可是人,總不能一天到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裏吧。人們開始找到吉保長:“你想餓死俺哪?”“你想憋死俺哪?”“你想閑死俺哪?”吉保長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吉保長在和他的保丁們反複商量後,先是決定采取這樣的對策,指定兩名熟悉布雷地點的保丁,每天什麼也不幹專門守候在雷區,給出來進去的村人來來回回地帶路,帶領他們踮著腳尖、曲裏拐彎地繞著地雷走。但是沒幾天發現這不行。一個是出來進去的人太多,倆保丁就是加班加點也顧不過來;再一個是眼瞅著就要麥收了,也就是說要收麥、運麥和打麥,那時候出來進去的人將更多,到跟兒所有保丁捆一塊兒也顧不過來。再說,這就好像一個家明明有大門,卻鎖著門不走出來進去翻牆頭一樣,讓人一想起來心裏就覺著別扭。

接著他們又想出了一個新辦法。吉保長和保丁們對著炮樓瞅了幾天,發現大天白日裏隻要能見度好,老日進出炮樓這邊都能瞅得見,而炮樓遠在十幾裏外的溝口,十幾裏還隻是直線距離,若是七拐八拐地順著溝走,二十裏、三十裏都不止,就是騎馬坐轎到這兒也得個把時辰。也就是說,等他們瞅見老日出了炮樓朝這兒來了,再現刨坑、現埋雷都來得及。當然我們說了這隻是在白天。於是他們決定改變戰術、晝伏夜出,也就是白天把雷取出來,老日來了就埋上老日不來就不埋,而晚上由於倆眼一摸黑啥也瞅不見,為了保險起見不管老日來不來都埋上。當然,如此一來老百姓是方便了,可是吉保長他們卻麻煩了。人們看到從這日起,吉家溝多了這麼一件生動有趣的事兒:每當黃昏吉保長他們都要立在村口,向溝裏河灘勞作的村人攏著喇叭喊:“回了啊!回了啊!”然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問:“齊了麼?”直到所有的人家都說:“齊了。”確定沒有一個人遺留在村外,才“吭哧吭哧”地將雷筐抬出村子開始埋雷,每次等雷埋完了天也差不多快亮了,緊接著又開始了“吭哧吭哧”的挖雷活動。

但是沒幾天發現還是不行。幾百顆地雷,特別是這其中的詭雷,埋設程序要多複雜有多複雜,一會兒刨出來一會兒埋進去,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而是一項工程哩。最主要的是雷多人少、數不勝數,人腦再管用再好使也是人腦,有時候埋了以後一轉臉就忘了埋哪兒了。有一天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兒,早上地雷挖出來、交上來時,吉保長一數竟然少了仨。頭一遍他還以為自己數錯了,但數來數去還是少了仨。問保丁:“誰落了三顆雷?”保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說:“不是俺,俺沒落。”吉保長說:“我日恁媽!沒落咋會不夠數哩。”三顆比著七百多,是個不足掛齒的小數目,但你得看是個啥東西——這可是一觸即發的凶器啊!別說仨就是一個——吉保長一想到後果汗都下來了,讓保丁全都麵朝牆立正站好:“今兒個恁要不想起來雷弄哪兒了,俺、俺、俺叫恁跟這兒站一天!”可是保丁們麵壁了整整一天,也沒想起來那雷到底落在了哪兒。直到這日黃昏再去埋雷時,埋到同一地點人們才一拍腦袋:“媽那個這兒的雷根本就沒挖!”幸虧這仨雷由於埋設地點比較偏僻,才非常僥幸地沒出什麼事兒。但吉保長卻被嚇得整整一天都在跑肚拉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