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霧飄過南江河旁的樹梢,戴帽鳥在樹梢上用咀巴嚼著樹葉,用那一滴滴清亮的露水洗了洗臉。木美村,像一個嬰兒一樣,從霧中露出臉來,木美村醒了。
曲麗用腳踢了踢丈夫的屁股:“楊發,天亮了,你還在賴床。”楊發依戀地睜開緊閉的眼睛,看了看窗口,說:“嗯,在家真好。”這時,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喊他“楊發哥,大夥都到了,就等你啦!”
楊發沒有立即回答。他知道,那是他的放排兄弟趙勇。昨天他們哥兒幾個商量好了,竹子是村上人的,他們也有份。隻要把幾匝竹子運出南江,送到古南鎮。那竹子一出手,每人可分到萬把塊錢。這趙勇都30大幾的人了,還沒錢結婚。指望這竹排出了南江,換回鈔票,買些家具,就能完成這件終身大事,免得讓那長發姑娘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姑娘家的焦急,是從那雙眼睛裏透出來的。當初她那對水靈靈的眼睛總是透明的,如今似乎少了些水色,趙勇怎麼不著急呢?
楊發掀開被子,緊緊地摟著妻子,狠狠地吻著:“記住,天一黑就把門關好,沒有我在家,誰來都不開門,這年頭沒有一個男人的話是可信的!”
“放心,阿發。我就是怕白樓那個人。”
“怕他個鳥!不就是個比芝麻官還小的村長嗎?”
“前次你去放排,他喝了酒就闖進門來,好容易才把他擠走,臨走時,還咬我的臉上一口。”
“以後不要理他,他再那個,就去告他!”
“得得得,你放心,我自己會注意的了。”
楊發放開妻子起了床,匆匆忙忙穿上長褲,順手把上衣拿上,回過頭溫情地對妻子說:“我走了。”
曲麗馬上意識到什麼,急忙地嗔怪道:“要說我出去,過幾天就回來。這才是吉利話。”
“吉利話,吉利話。”楊發邊說邊走出門去,一見趙勇就問:“東西都帶好了?”
“都帶齊了。”說著,兩人並肩朝江邊走去。
淡淡的白霧已經悄悄地離開江邊的樹梢,向飄香的菠蘿山飄去。木美村忽然變得又白又香起來了,她似乎變成了南江邊上一滴柔和的露珠。當然,如此比作露珠也不十分恰當,她不會在陽光下消失,因為她的存在已經有好幾千年了。傳說,當年明皇朝有一個公主被清兵追趕,公主一頭就鑽進了木美村,在村人的幫助下躲過一難,幸免一死。後來公主就嫁給了一個壯族人,此後繁衍後代,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因為公主厚道,使村子民風愈加好。兩千多年來,村上人變成了一個大的宗族。但楊姓和趙姓都源於明朝的公主。
木美村經過興盛、衰敗,又興盛又衰敗,一直到近幾年的崛起,人與人之間的都像兄弟一樣親密。大事小事都互相關照。當然,也有些沒良心的人做些偷雞摸狗的事,那是個別人。世事如雲,這民風就沒變過。
這一次,楊發和趙勇幾個人合夥放排出南江,也是各自將自家種的竹子砍下來,說是去走一條共同富裕的道路。這條路的得來,他們有過切身的體會::一定要永遠感謝政府,要是沒有政府調查了他們的結構,光靠那幾兜玉米,幾分甘蔗,怎麼都不會富起來。
楊發和趙勇走道江邊,光頭和水壺早已經早竹排上等他們了。光頭還逗樂地說俏皮話:“發哥,舍不得離開嫂子的白屁股呀?”
“丟——!以為是你啊!”
“我才不像你咧,說句實在話,我巴不得天天在外邊蕩,聽講最近古南鎮新來了湖南、貴州的一個連,你愛選哪個不行?”光頭說著。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光頭佬,嘴巴硬,手心軟,前次在飯店人家挨近你一點,你身子都抖得像抽筋。不信我們這回幫你拉一個回來。”趙勇把纜繩放在竹排上,和光頭鬥起嘴來。
“哈哈哈,勇哥,人家做得,我們就講得嘛!那些人都是信仰‘世間沒有真情在,撈得一塊是一塊’的水中月。美女,還是我們木美村的好。不信你問我們發哥。”
聽光頭提到自己,楊發笑而不語。當然了,他心中的美人就是他的妻子。在楊發的心目中,妻子總是那麼的俏麗、溫柔和可愛。他常常出去放排,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影子總是躺在他的心靈之床。甚至在夏夜的月光下,睡著了,夢也會把她和他牽到一起,讓他醒來的時候思念無窮。
“光頭,拿好撐竿出發。”發哥的話就像一道命令,竹排就隨著命令緩緩向古南鎮飄去。
南江河據說是從雲貴高原流來。流進木美村已經有上千裏的路程了。楊發幾個人撐著竹排往東流,到了望夫山,水向便突然轉向西流。
太陽升起來老高了,他們像駕著一匹長長的馬,經過了石頭村。這石頭村上有一個古老的碼頭,據說早年這裏是商業碼頭,很是熱鬧過一陣,後來,幾經戰亂,村上的房屋在曆經明清時期保存了下來,但早已經飽經滄桑。好在這幾年的政策好,那些古建築不但維修了,還辟為旅遊區,對外開放。碼頭,自然又熱鬧起來。現在,就有一夥頭纏羊肚毛巾的姑娘在碼頭上洗衣服。因為都是女人,就不太正經起來:
“你們聽說了吧,木美村的村長包了一個小蜜啵!”
“這事有什麼希奇,這年頭,男人站著賺錢,女人躺著賺錢!”
“聽講那小蜜是外地人。”
“就是這些外地人,膽子太大,她們不是說木美村的男人嗎,說什麼,木美村男人不中用,趕快去買禦蓯蓉。”
“哈哈哈……”
“嘻……”一個長發女低頭笑著。
竹排穿過碼頭邊上,那些議論聲便突然消失了。她們仗著人多勢眾,就向著竹排上的小夥子們喊話:“喂——船上的哥你們到那塊,能不能把妹也帶上?”
光頭經不起妹子們的挑逗,心裏癢癢的:“勇哥,要不要搞一句過去?”
趙勇摸了摸頭:這村妹子那麼囂張,
“現在的妹子比男人膽子大,看我的——有心撐船去北岸,沒有碼頭也亂想,金來配銀本應當,幾時得日妹成雙?”
“妹家門前有塊田,幾經丟荒十八年,如今搞了責任製,哪個要種就開錢。”光頭看了看碼頭上唱歌的姑娘,突然拉著趙勇像兔子一樣溜進排上的茅草棚。趙勇沒有準備,腳下一滑倒地,兩人滾成了一團,“丟!你搞什麼名堂?”趙勇埋怨光頭。
“勇哥,哈哈哈,你猜,那個跟我們對歌的妹子是誰?”光頭問。
“不曉得,”
“哎,你仔細看看,看看……”
趙勇從茅棚裏往碼頭上望,旋即驚叫一聲:“是她!”
“嘿嘿,水衝龍王廟了吧?”
“快走!”趙勇貓著腰,拿起竹篙一撐,那竹排便慢悠悠地往西飄去。眼見得越來越遠的碼頭,還在飄來一陣陣甜甜的歌聲……
入夜,竹排還沒過螞蟻灘,那遙遠的天邊就湧來一團團雲峰。那雲峰說來就來,像一座座山似的重疊著翻卷,把整個南江壓成一條線。突然間,雲峰間閃出幾道交叉的利劍,把黑雲劃出火光一樣地亮,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炸雷聲,弄得竹排上的小夥子們都驚呆了。看來,今夜過不了螞蟻灘了。楊發喃喃自語道。
暴風雨來了。那成排成排的雨繩織成一張巨大的網,把竹排捆住。光頭手中的撐竿也有點不聽指揮了:“發哥,現在是排到灘頭,沒發靠岸,你說怎麼辦吧?”
楊發安撫大家:“莫急莫急,看看雨勢再說。你們都到茅棚裏去躲一躲!”
楊發說著,一個人站到排頭,看著巨浪推動的竹排,搖晃著向灘頭飄去。許久,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懼怕:要是暴雨不停,不到三個小時,山洪爆發,江水猛漲,岸又靠不了,這竹排怎麼辦?要是竹子讓激流衝散了,他們自己的損失也就罷了,村上人的損失又怎麼辦?何況,光頭、阿勇、水壺他們都還年輕,都還沒有成家,他們……一想到要去闖一個難以預料的難關,他就不敢往下想了。
這時,楊發回頭一看,趙勇、光頭和水壺都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後,一個個被雨水像一隻隻落湯雞。楊發想罵他們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去躲雨,話到嘴邊,又被他咬碎吞進肚裏,然後變成一串串淚水:“好兄弟,你們到茅棚,煮點東西吃,有我在排頭看著就夠了,有情況,我再叫你們!”
光頭拍了拍趙勇的肩膀說:“聽發哥的,我們壯家人不是有一句話講,最大不過芭蕉葉,人到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咯!”
三人走進了茅棚,便在裝滿了火灰的水缸裏燃起火來。飯是從家裏帶來的,一包包用芭蕉葉包著,他們隻需要煮點湯。
光頭的酒量是不算大,但他在放排的時候是一定要喝的。所以他在上排之前就用可樂瓶滿滿地裝了一瓶,現在,他們就靠著這些酒來燃燒自己的激情了。
火光找著光頭烏黑的胸膛,此刻,他真想敞開自己的心靈讓兄弟們都看到:其實一個人過日子挺好,自己飽了全家飽,一人活著,全家安寧,討了老婆,還真有點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