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錯落的風鈴(1 / 3)

“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隻愛你一個人”。

—— 《紅與黑》 於連

那年冬天,當你隻身一人再來到H城,對著她塚前那梨花般飛舞著的雪片兒時,才又想起許多年以前他曾經對你說過的那番話……

他知道你那會兒要來深圳,就讓你抽空去到他那兒小聚一下。

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讓你在心裏充滿了期待,那份期待是在都市的上空飛倦了的一隻白鷺突然間看見了自己已久違多時的水鄉澤國時的一種驚喜。大學畢業以後,你們就分別駐紮在兩個不同的都市角隅裏,四年來都未曾再謀過麵了。正如生活在城市文明圈子裏的每一個成員一樣,你們也毫不例外地一天到晚都要塗上油彩戴著假麵與都市裏的各種交際遊戲周旋,隻有在某個不經意的刹那稍稍駐足時,才會以疲倦的眼光把各自所在的那個好像是什麼都有但卻又好像是什麼都沒有的都市沙漠匆匆地打量一番,然後再無言地蜷縮進自己構築的那個自給自足的理想國,宛如在積雪壓枝的隆冬季節無奈地躲在彼此隔絕的樹洞裏的兩隻寂寞的鬆鼠。

“你的左腳疼,我的右腳就會疼”,某一天他就曾以調侃的口氣這樣講過。

事實上他也是你平生最親密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朋友。不是嗎?

那是怎樣燥熱的一個黃昏啊。從書城出來,你們就懶洋洋地在人行道上晃悠。

還不甘心下山的夕陽依然在逞著它的餘威,將身邊的天幕烤成爐火色的橙紅。金色的鱗光像是海水最樂於發現船上的最小一個漏洞,或是北風最擅長發現門窗上最小的一個裂口一般——透過樹冠中的全副武裝的枝枝葉葉的空隙潑灑在地麵上,或是惡作劇地在沒有東西遮陽的地方肆無忌憚地跳躍奔跑。怕熱的雲彩老早就遠遠地躲到天際,吃力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大概你們先是從那篇美聯社的文章說起的吧。之後談到深圳的天氣,談到了他在蛇口的那份工作。再後來嗎,談到了那年塞內加爾的世紀船難。

最後,你們終於落到了女人的話題上來——就像女人們無論把話題扯得有多遠最後還是會落到男人們身上一樣。

與往常一樣,開始的時候你們似乎總在盡力地回避某個敏感的名字,像是兩個在一起掌舵的舵手那樣,默契而又嫻熟地配合著,來共同繞過某個激流中的險灘——從中國的梁祝到古希臘的俄爾甫斯和歐律狄克,又從被帕裏斯拐走的海倫到複仇的美狄亞,繼而是金斯堡的《嚎叫》和性解放,木子美的《遺情書》和衛慧的《上海寶貝》。

“看吧,”你吐了一個煙圈,望著遠處的一家正在喘息著欲望的發廊。“我們傳統上的那些道德裏最核心的價值觀念吧,到了今天總叫人覺得像是正被拋向時代的邊緣。”你說,

“愛情這東西”,他接過來話題,“世世代代都已被人們解構成了說不清有多少個版本了,誰又能輕言——這代人所奉行的‘快餐愛情’比起我們崇尚的那出早已散場多時卻至今還遲遲不肯落幕的愛情童話劇又到底孰是孰非呢?”

印象當中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其實都過去有四年了”,他的眼睛迷離起來,像是盯著某個很遠的地方。“四年了,請原諒今天我非得打破了我們之間的這個已經成功地堅守到了現在的默契。”

“四年來我們一直都不敢談起她——談起那個傷疤,談起那個讓你和我都心碎過的女人。我們多像是兩隻可憐的、柔弱的軟體動物,總是慣於躲在造好的、合得嚴嚴實實的貝殼裏好讓我們自己不受傷害。”

“哦,當年,當年我們是多麼地純粹,在愛情的麵前——不需要有人起解,心甘情願地就給自己戴上了那副刻過骨銘過心的情枷愛鎖。”

那時候,灰藍色的夜幕已經從天上一層層的抖落開來,酒吧與夜總會的霓虹燈正宛如在上麵次第綻放著的朵朵罌粟,沾滿了蠢蠢欲動著的、蠱惑人心的纖維,迷散著蠅血的紅銅鏽的綠和諸種斑駁交錯的光暈。戴上了珠光寶氣的首飾,年輕的都市愈發顯得如待嫁新娘般的俊俏嫵媚和柔情萬鍾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從H城回去的第二天她的心就死去了,徹底地死去了……”

“那以後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裏,我幾乎都沒有見到她再笑過。”

“因為擔心她熬不過去,那時我每周都要從江城跑去看她——因為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我愛她。而且我敢說我對她的愛絲毫都不比你少。”

“後來呢,她似乎是漸漸地好起來了”,

“當時我曾以為,甚至有一個時期我想連她都這樣想——她已經把你給忘了,我們以為我們倆在一起以後會很甜蜜很幸福。”

“但結果又怎樣呢,我們無論怎麼偽裝都無法使對方相信你真的就在我們之間徹底的消失了。”

“你就像空氣一樣浮在我們周圍,我們捉不到你,但又明明知道你的的確確又無處不在……”

“我愛她,但卻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從來都是在敷衍我,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一直在心裏喜歡的那個人是你,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之所以選擇我,就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還可以從我身上找到你從前的影子。”

“愛神啊——不,你應該被稱作是地地道道的魔鬼——你無比荒謬地決定了誰隻會愛誰,誰永遠也不會愛誰,即使是可憐的人們想盡一切辦法,費盡一切心血,去試圖改變哪怕是一絲一毫也是枉然也是徒勞的”

“盡管我時常痛恨自己的敏感,但這種感覺後來還是越來越強烈,嫉妒也隨著流水般的日子一天天地長大,並開始像蛇一樣時時嘶咬著我的心。”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意識地給她冷臉子,不再處處遷就她。”

“後來,我們終於開始了彼此指責,繼而演化成無休止地爭吵,一天接著一天……”

“那是她要出差前的一天晚上,趁著她不在家的那會兒,我想把事先寫好的‘求和信’和一束玫瑰放進她的行李箱。”

“哦,天哪!”,講到這裏他痛苦地夢囈道。“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箱子打開的那一刻的感覺,永遠都不能……”。

“裏麵的一個相冊裏夾的幾乎全是你們從前的相片和許多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顯然已經寫好很久但還未曾發給你的信……”。

“我當時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那裏,覺得自己似乎有種把能看到的任何東西都砸個稀巴爛的衝動,但又覺得腳底下像是踩在團團棉花上一樣,一步也移動不了。我舉起了痙攣的雙手,才發現這麼多年除了虛空我其實什麼都沒有抓到過。”

“那天以後我就開始瘋狂地放縱自己了,一到下了班、或者每逢周末假期什麼的,跟著一幫沒心沒肺的家夥就往返流連於迪廳、吧台、夜總會之間,最後甚至到了常常都夜不歸宿的地步”。

“我也不知道她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的酗酒和嗑藥”,

“先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再後來是頭發一縷一縷的往下掉,漸漸地整個人都瘦得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