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消極得可以,但我並不願意家族全都這樣。若全這樣,這一脈便隻有毀滅之途了。從生物的角度上講,生命的終極目標是繁殖,要繁殖就得有足夠的生存資源,要奪生存資源就得有數量和質量上的優勢。無奈的是,從曾祖以來,這一族人丁就不甚旺,傳到我輩,男丁仍隻有兩個——我和堂哥。前些年回瑤村過年,見過堂哥一次,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多了。全村隻有他家仍穿補丁衣,住土磚房。兒子倒是生了兩個,都單單弱弱的,老遭別的孩子欺負。這倒也罷,上古競於氣力,今世競於智謀,如果有足夠的機靈也好,但偏偏讀書也不及人家。才初中畢業,就雙雙輟學。
坐在冬陽的牆根下,與堂哥聊起這些,我搖著頭,暗歎不已。堂哥倒是樂天安命,聊幾句便扔出一句口頭禪:“有口吃的就夠了,是不是?”讓我聽得好不煩躁。父親、堂哥還有我,幾個人的腔調怎麼這樣相同啊?家族之中難道就出不了一個“拚命三郎”?恨己及人,末了我起身匆匆告辭。
直到過完年回城,我心口還莫名其妙堵得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個家族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其實還不錯,伯父在村支書的位子呆了十多年。那時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是何等的榮耀。當時伯父也有心扶持父親和堂哥,偏偏兩人都是扶不起的阿鬥,什麼事都做不了,做一件敗一件。伯父的身體垮下去後,沒了權力,村人找上門來欺負。父親敢以命搏,才能自保。而懦弱的堂哥隻知一味退讓,氣得伯父在床上咯血不已。臨死前,還哭著拉住我的手不放,曆數了幾代世仇。上推幾代,這個家族的父輩都是早逝,孤兒寡母的,怎不遭人欺淩呢?
伯父以為正在讀高中的我會成為家族將來的頂梁柱,所以臨死時還要我不忘前辱。可現在我才三十多歲,就頹廢如此,他若泉下有知,該會怎樣扼腕痛惜?這麼多年來,我隻給他上過一次墳,就再不敢去了。
去年,鄰村一戶孔武有力的大家族,居然把老人葬在堂哥的菜地裏。堂哥去阻撓,被他們打得遍體鱗傷。堂哥千裏打電話找我,我求爺爺告奶奶,最後事情也沒善終。父親咆哮著指責堂哥,屎都拉到頭上來了,怎麼就不敢以命相搏?哎,人家就是算定堂哥不敢賭狠,才會騎在他頭上拉屎。
有什麼辦法呢?形體決定了精神。我們的內心懦弱,全受了弱質之軀的指引。我何嚐不希望自己野心勃勃、指點江山?我何嚐不希望自己天馬行空、縱橫自如?
現在,我隻能寄希望於家族的後代了。兩個在廣東打工的侄子似乎指望不上。剩下的,就是我家笑兒。說實話,伯父家由強到弱的過程,對我影響極大。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打算要生小孩。我覺得生存太痛苦太麻煩,把人帶到這個世上實在是一樁罪過。後來妻子堅持要,我們才有了笑兒。給他取名時,我也沒取什麼鋼呀雄呀劍呀,而是讓他名字中有個笑字,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笑口常開。以後選一個理想的職業,既不去巧取別人,也不讓別人豪奪。既不聚厚恩,也不結深仇。一個家族能做到這樣,我也心滿意足了。
笑兒現年九歲,性格溫和,才智平平,居然深度近視。種種跡象表明,也不是生命力旺盛的那種。暗地裏遺傳的基因,不是我良好的願望所能改變的。年輕時懵懂,自己文弱,偏還以文弱為美,結果娶了單瘦小巧的女子,現在瓜熟蒂落,悔之晚矣。趁沒死之前,我得在這裏給兒子一個建議:長大後一定要娶一個強健得像匹母馬的聰明女子,最好娶個洋妞,雜交一下,從而改變家族的基因,為這羸弱的一脈注入新鮮活力。
兒子出生後,這個世上,我的真正活兒算是幹完了。那根生命的接力棒已由兒子接過去了,現在我已從家族的藤上算徹底解脫了,作為個體生命,我已變得可有可無。在很多文章中,我都提到後事。現在看來,我還是不要死得太早。我得好好鍛煉身體,保持耳聰目明、身手敏捷,爭取比父親活得更久更健康。我得為笑兒樹個榜樣,免得他在這根家族藤上活得太茫然,太孤獨。
我現在惟一的興趣就是寫些東西,把生活的點滴感悟記錄下來。對中國和世界文壇,我都沒有野心。前些年一次筆會,與會作家紛紛表示要窮盡一生,為落後的中國文學一振雄風。我從沒想到要把這個責任擔在自己身上。我的寫作完全是私人化的,記錄的也隻是一些瑣碎。我的用意是我死後,笑兒能用我的文章來對照他的人生。我走過的彎路,他能及時避免;我不正常的心態,他能及早調整。
如果我的某些感懷,恰好能勾成他的心靈的共鳴,那麼在這個深寒的宇宙,他也許就不會覺得寂寞。那時,我雖然死了,也仍像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