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禍患從來各有機,得便宜處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夢無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藥石,媚人軟語是妖魑。
蒼蒼自有成規在,莫羨聰明莫笑癡。
話說田爾耕坐了幾日監,打了幾次比較,哀求召保出來,變產完贓才釋放回來,竟到劉家莊來。門上已知來意,便回他大爺不在家。爾耕坐在廳上發話道:“我本不認得甚麼小張,你家要謀他的田產,才請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說不得了,隻是這些贓銀也該代我處處,難道推不在家就罷了麼?”遂睡在一張涼榻床上喊叫。
那劉天祐那裏肯出來?隨他叫罷,沒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夥就打。天祐的母親聽不過,叫個丫頭出來問道:“少你甚麼錢,這等放潑?有話須等大爺回來再講。”爾耕道:“你家沒人,難道都死盡了?沒得男人,拿婆娘丫頭來睡!”那丫頭聽見這話,飛跑家去了。爾耕鬧至晚,便碰頭要尋死。劉家女眷才慌了,從後門出去,著人央了幾個老年的莊鄰來,解勸道:“實在劉大爺自為官司到東莊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來,少不得代兄作法。”
爾耕口裏夾七帶八的話,說出來人都聽不得。一個老者道:“你都是空費力,你們原從好上起,如今事壞了,他家怎說得沒事的話?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漢保他,定叫他處幾兩銀子與你完官,你且請回。”爾耕道:“幾兩銀彀幹甚事?四百兩都要在他身上哩。”老者道:“也好處,等他來家再講。”爾耕也沒奈何,隻得氣籲籲的坐著。劉家取出酒飯來與他吃了。眾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來,爾耕道:“既是眾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贓,我與他不得開交,再來罷!”
與眾人拱手而別。爾耕也還指望天祐助他,故留一著,慢慢的走到自己莊上宿了。
次日清晨來會進忠,傅家還未開門,爾耕等了一會才開門進來。又過了一會,進忠才出來,問道:“張家銀子有了麼?”爾耕道:“還說銀子,你隻看我的屁股!”遂掀起褲子來,隻見兩腿肉都打去了。進忠驚問道:“這是怎麼說?”爾耕把前事說了一遍。進忠道:“也是你們自作自受,前日我說要他現的,好就不全也還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劉卻要謀他的田產,這也是天理,難道老劉就不貼你幾兩麼?”爾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鬧了一場。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沒奈何,特來求兄挪借百金,容日賣田奉還。”進忠道:“那得許多?況這事又不是我惹出來的,你還去尋劉兄去,我也隻好貼補你些須。”
爾耕道:“連你也說這沒氣力的話,贏了銀子可肯不要?”進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贏的,你們要圖謀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壞了,倒說我不是?”爾耕無言可答,說道:“如今長話短話都不必說了,隻求多賜些罷,就是兄的盛情了。”進忠道:“我送你三十兩,也不必說還了。”爾耕道:“隨仁兄尊意,再添些。”進忠被他纏得沒法,隻得又允他二十兩。留他吃了飯,進來開箱子拿元寶。如玉問道:“你拿銀子做甚麼?”進忠將爾耕的事說知。如玉也不言語,向窗下梳頭。進忠取出銀子就走,箱子忘記鎖,來到前麵將銀子與他,送出莊前。爾耕道:“會見老劉時,相煩代我說說。”進忠道:“你也難盡靠他。”拱手而別。
進忠回到房內,不見如玉;走到丈母房裏看,又不在,問丫頭時,說睡在床上哭哩。進忠忙進房掀開帳子,見如玉和衣朝裏睡著。進忠搖他搖,問道:“你睡怎的?”如玉也不理他,進忠雙手摟住,才去溫存他,如玉猛然一個虎翻身,把進忠掀了一跌。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臉說道:“你為何這等著惱?”如玉罵道:“你真是個禽獸,不成人!我說你跟著田家畜生,斷做不出好事來!那畜生,在京裏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賣國,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連石兵部也死在他手裏,他才逃到這裏。如今又來弄到我們了。他與你何親何故?今日來借三十,明日來借五十,你就是個有錢的王百萬,你的銀子是那裏來的?你自己壞了良心,昧下官錢來,把別人去揮灑,是何緣故?我前日再三勸你,不要昧心,把禮送了去,你聽信著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還哄我說沒有全收,可可的都送與他了。”進忠道:“送過了,誰說沒有送?”如玉從床裏麵取出一封文書來,拋到他臉上道:“你瞎了!不認得字罷了。難道我也瞎了,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汪中書不收禮罷了,難道連文書也不收?你當初救我時,因見你還有些義氣,才嫁你的,原來你是個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無珠,失身匪人。他文書上是一千二百兩銀子,如今在那裏?劉家欠你甚麼銀子就有九百兩?明是穿起鼻子來弄你的,你輸了是現的,你贏了就將田產準折,還管田產歸他們,隻寫張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壞了事,又來掯借你的銀子完官,就是三歲孩子也有幾分知識,你就狗脂塗滿了心了?”一頭罵,一頭哭,罵得進忠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丈母聽得,走來勸解,女兒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了一會,對進忠道:“賢婿,你也莫怪他說,隻是那田家畜生本是個不學好的人,你也要防備他!”又坐了一會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進忠上床,又絮聒起來。進忠溫存了半夜,才略住口。進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將就些罷!”
如玉道:“你這樣人,有甚情意?你一個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門而望,離此不過幾百裏路也不去看看,就連提也不提。”
進忠道:“好姐姐說得是,我到秋涼些便去接他來。”如玉道:“早去接來,也好早晚服侍,盡一點人子之心。”進忠漸漸溫存和洽,未免用著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事畢後,猶自假惺惺的歎氣。進忠一連十數日不敢出門,終日隻在莊上看人栽秧。有詩讚如玉的好處道:
法語之言當麵從,婦人真有丈夫風。
進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話說田爾耕先完了一百兩官限,討保在外,正是官無三日緊,就鬆下去了,依舊又來與進忠等在一處。見進忠還有銀子,便日逐來引誘他進京去上前程。進忠本是一頭水的人,又被他惑動了,卻又不好對妻子直言,隻得慢慢的引話來說,後才歸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勸你歇歇罷!有銀子置些田產,安居樂業的好。這又是那畜生來哄你,要騙你銀子。你若跟他去,連性命都難保。”進忠便再不敢提了。爾耕見誘他不動,隻得又來勾他賭錢,寫張假紙來借銀子,如玉執定不肯,他也沒法了。因恨劉家不肯助他,又去鬧了幾次,總回“未曾家來”。爾耕氣極了,常在人前酒後,攻伐他家陰私之事。天祐奈不得,反同張家合手,送他到州裏打了四十,下監追贓,把莊房田產都賣盡了也不彀,又打了四十,遞解回籍。又來進忠處求助,隻得又送他幾兩盤纏而去。劉天祐隻因一時小忿,釀成後日滅門之災。正是:
交道須當遠匪人,聖賢垂戒語諄諄。
隻因小忿傾狐黨,屈陷山東十萬民。
自田爾耕去後,進忠惡劉天祐奸險,也不與他來往,隻在家中管理田產,夫妻歡樂。
一日,有個州中親戚來,傅家置酒相待。那人親自臨清來的,說道:“北路麥種刻下湧貴,若是這裏裝到臨清去賣,除盤纏外還可有五六分利息哩。”
傅婆婆道:“我還有兩倉麥,裝了去賣到好哩。”進忠聽見,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對丈母、妻子商議,要裝麥到臨清去賣,便船接母親來。婆子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