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梟奴賣主列冠裳 惡宦媚權毒桑梓(2 / 3)

羅綺生香籠白雪,鈿釵曳玉掠烏雲。

殘紅淺襯蓮鉤印,落片輕沾玉筍痕。

忽向花間聞笑語,曉鶯枝上弄新晴。

一班女眷看過花,才上廳吃茶。至午上席,杯盤交錯,笑語喧闐。日晡時,各各起身閑步。

吳天榮在假山後伺候,不敢出頭。等到老太太同燕玉散步看花,燕玉把他攙到假山邊花深處賞玩,隻見天榮連忙走出來,向老太太叩頭。老太太道:“你是安保呀!幾時來的?為何這樣落薄?”天榮道:“小的在此半年了。”

老太太道:“你來了這許久,怎麼不來見我?”天榮道:“小的因四官人的事,被二官人鎖禁在此。”老太太道:“四官人已死了,還說他怎的?”燕玉道:“因二官人惱四官人,故此連累及他。論起來其實也不幹他事,禁他在此也無用,老太太做個好事,放他回去,讓他骨肉完聚。”老太太本是個仁慈之人,又平日極喜燕玉,聽了這話,大動惻隱之心,便說道:“罷了!你起來,我自有道理。”遂走來對媳婦道:“你官人可成得個人?四官兒已死,就是弟兄們有些言語,如今也該丟開了,怎麼又將安保鎖在這裏?他家也有妻兒老小,何苦離間他!”孺人道:“我也曾屢勸他,無如他不肯依。”老太太道:“依我說,放他去罷。”孺人道:“老太太主張,我們怎敢不遵?隻恐官人回來不依。”燕玉道:“既是老太太做主放了,等官人回來,老太太向官人說聲就罷了。”孺人瞅他一眼道:“又好惹他回來一場吵鬧了。”老太太道:“不妨,我自會向他說。”便叫人賞他一桌酒飯,叫了天榮來,分付道:“你去吃了酒飯回去罷!官人回來,我自代你說。你以後須要學好,生意上須要盡心為主,各房的事須要一例,不可偏護。”天榮叩頭感謝道:“蒙老太太的恩典,小人知道。”又向孺人叩了頭,走到臥處,連酒飯也不吃了,卷起行李,出了園門,飛奔到寓所,收拾行囊,雇了牲口,星夜回揚州去了。這正是:

鼇魚脫得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過了數日,吳養春回來,他母親向他說知放了天榮。養春雖然麵允,心中卻甚不快。出來又與那班幫閑的朋友商議,還要再去捉他,這也是財主性兒,若是些良朋益友,也便勸阻他,無如那班匪人,都要奉承他。還有一等壞心術的,巴不得撮起件事來,好於中取利。隨即撮弄他差了幾個家人,帶領一二十個粗使人,來揚州分頭緝拿吳天榮。

誰知吳天榮早已差人在外打聽,一聞此信,著了忙,無處潛身。正是人急計生,隨即帶了萬把銀子,丟下家口,逃往京師。不一日又到京城,進得城,尋個寓所安插下來,便來見倪文煥。

二人相見,坐下。天榮謝道:“外日蒙爺情,發書子搭救。奈家主必不肯恕,又被他拿去鎖禁了半年多,蒙老主母憐念釋放。今又四路差人訪拿,定要置小人於死地。無可奈何,隻得又來求爺庇蔭。”文煥道:“你雖逃到京師,終非長策,我也難庇你許多。如今有個道理,我們廠裏魏祖爺,昔日也曾與你有一麵之識,除非投在他門下,方可免禍。”天榮道:“若得老爺玉成,刻骨難忘。”次日備了禮物,文煥引他到魏府來。文煥先進去,天榮等到傍午,才有人出來喚他到書房裏來等。忠賢出來,天榮朝上叩了頭,複又跪下,呈上禮單。忠賢看也不看,遞與掌家,命他坐。天榮道:“小的怎敢坐!”忠賢道:“即是舊交,坐下何妨。”天榮才告坐坐下。忠賢道:“遠勞你來,隻是我門無白衣,須要做個官兒才好。武職恐你做不來,隻好代你上個中書罷。”天榮稱謝不已。少頃,擺上酒來,忠賢道:“你家主人富壓江南,實有多少家私?”天榮道:“約有一二百萬。各處鹽引當鋪,每年有十餘萬利息。惟有黃山木利最多,每年足有四十餘萬。”李永貞道:“朝廷各項錢糧,每年也隻有五六百萬,他一家每年就有十分之一,如今大工正在缺少錢糧,就向他借幾萬用也不妨。”天榮道:“當年征關北時,他也曾進過五十萬充邊餉,萬曆爺曾賜他中書銜的。”忠賢道:“這廝卻也可惡!萬曆時他既助得餉,咱們如今大工缺少錢糧,他就不助些餉了?他這富足,難道不是害眾成家的麼?你可開他些過犯來,咱好差人去拿他,來問他要。”

席散後,天榮回來,便來見倪文煥,討他主意。文煥道:“既是祖爺起了這個念頭,你也顧他不得,必須開他些過失才好。”天榮道:“他家雖是富足,卻世代忠厚,未曾刻剝一人。就是鹽務當鋪,隻有人騙他些的,卻無甚過失可說。”文煥道:“事到其間,也講不得天理了。你若不開,連你也不好!”天榮道:“但憑分付。”文煥道:“你去做個揭帖:上開他父子是歙縣土豪,慣囤窩射利,阻撓鹽法,遍開典鋪,刻剝小民,侵占黃山,每年獲木植租息六十餘萬,以致家累巨萬,富堪敵國,赴東廠出首。”

天榮依命,沒奈何次日隻得寫了個揭帖,投到東廠。楊寰見了,如獲至寶,即刻轉上來。忠賢隨即矯旨拿問,票了駕帖,差錦衣官校星夜到江南來拿人。校尉等詐了萬金,吳養春隻要救命,也顧不得銀子,隨即分付夥計:“將各處典鋪鹽店都收了,我又未曾犯法,朝廷也不過是要我的銀子。家中姬妾都著他母家領去,聽其改嫁。”老母、妻子免不得抱頭痛哭而別。

不一日,到了京,發鎮撫司拷問。吳養春遍行買囑,許顯純也得了他有萬金,心裏卻也憐其無辜受害,又怕魏監差人打聽,不敢放鬆他,就照原揭上題個拷問過的本進去。一二日批下來道:“吳養春贓銀六十萬,著刑部行文與該撫,照數比追解京。其山場木植銀四十餘萬,著工部遣幹員會同該撫按估計變價解庫;其山場二千四百餘頃並拋荒隱匿地畝,均著查明入冊。此皆廠臣為國忠心發奸,巨手搜剔黃山之大蠹。克襄紫極之浩繁,省國幣而工度饒,不加賦而財用足,宜加優獎,以勵忠勤。著賞給綠緞四表裏,羊八雙,酒八瓶,仍著蔭弟侄一人為錦衣衛指揮,世襲其職,給與應得誥命,欽此。”

那吳養春父子生來嬌養慣的,哪奈刑法,熬不過幾次追比,俱死於獄中。正是:

百年富可擬陶朱,卻笑持家術也無。

致使一身亡犴狴,隻因輕自放豪奴。

工部奉旨,差了個主事來徽州變產。先時吳養春家私原有數百萬,後因養春被拿,他妻子各處尋分上救他不惜錢,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一萬就與一萬。那些親友有實心為他的,道:“隻要錢用得到,自然靈驗。”亦有借此脫騙的,那些女流如何知道?就如挑雪填井一樣。及到撫按追贓時,家私已用去一半了。隻見家人回來說:“主人都死了,原來此事是安保陷害的。”舉家切齒,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