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硿硥接紫霄,倉崖滴乳濕僧樵。
蒲團靜坐無餘事,遙看天台起異標。
不說張二媽出門去了。且說韓湘子辭別了呂師父,一徑到東海龍王那裏。隻見那許多鱉相公、黿樞密、虯參從、蛟大夫,一個個躬身下禮;鯉元帥、鯿提督、鯖太尉、蟹都司,齊斬斬俯伏趨迎。旁邊轉出許多鱑把總、鼉先鋒、蝦兵鮊卒,簇擁著龍子龍孫,慌忙出宮迎接,近前稟道:“敢問上界神仙,何事下臨水府?”湘子道:“你們有所不知。”便問:“龍王敖廣在那裏?”龍子龍孫齊聲答道:“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長安城裏度化竇氏、蘆英,誰知他們眷戀榮華,不肯隨我修行。因此奏過玉帝,著呂師父托夢與崔尚書,叫他奏聞憲宗皇帝,趕逐韓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們仍前迷戀,不轉念頭,再著龍王興風作浪,卷海揚波,把他那昌黎縣廳堂、房屋、田地、山蕩,俱行漂沒,不許存留一件,以動他懷土心腸。待他兩處俱空,進退無路,然後下手度他。其餘民居、官舍、山田、地蕩,俱不得損壞分毫,以招罪譴。”龍子龍孫答道:“玉旨既出,誰敢有違,待父親敖廣回來處分複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宮,踏著雲頭來會呂師、藍采和,一路裏迎將前去。果然這一夜裏老龍王率領龍子龍孫,張開那電目,豎起那朱髻,顯出那翻江攪海的雄威,倏忽間風雨晦冥,雷電交作,煙雲陡亂,洪水橫流,猶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潰,把韓家那鼓樓前內房屋、廳堂、牌坊、基址、南北莊田、倉庫,洗卷掃蕩,不留一星。可惜那許多草木禾苗,都不知無影無形,著落何所?這昌黎縣居民人等,清早起來,見了這個光景,都道:“自古說桑田變海,海變桑田,我們今朝才曉得實有是事。”一個跑到朝天橋上一看,道:“這水就像天上安排幾副閘板的一般,隻沉沒得韓愈一家,忒煞作怪。”眾人齊聲說道:“想是韓愈陰騭不好,所以天降這水災淌壞他的產業。”內中一個道:“他做官極是好的,陰騭沒恁麼不好,想是那佛骨一表,衝激了佛菩薩,佛菩薩怪得他緊,故此顯出神通,把他的家資、田產、房屋、牌坊,都漂壞了,以見佛菩薩的手段。我和你如今隻是念佛,靠佛天過日子才是。”一個道:“廣東鱷魚好端端一個窠巢,被韓愈做一道檄文,平空的趕了去,鱷魚來報冤,故此發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為萬丈深坑,想是鱷魚躲在水底下也不見得。”一個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裏曉得冥冥中的事情,各人回去,自顧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這許多人歎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題。
且說崔尚書聽見張二媽說了這許多話,咬牙切齒,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忙忙寫表奏上憲宗皇帝,單說韓夫人一家不該在京居住,仍享俸祿的意思。表雲:
戶部尚書臣崔群,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聞官有常員,仕無世祿,自非開基創業之功臣,難荷金書鐵券之寵錫。竊見已故潮州刺史韓愈,居朝無回天返日之鴻勳,臨民無悍患禦災之大績,狂觸天顏,謫死遠郡。其侄韓湘,違背聖教,棲息玄門!棄父母之丘壟,時祭無人;拋妻子之情緣,居家無紀。其子韓清,以螟蛉之弱質,續蜾蠃之箕裘,書史不攻,蕩費肆意。誠哉,三綱不整,五倫不齊,有玷官箴,大傷風化者也!乃陛下給以月俸,享以世祿,是以貪墨之夫,徼名清白;狡頑之輩,藉口忠貞。倘有勳勞為國,政績為民,章章表著者,不識陛下將何以待之?伏乞嚴誅心之法,肅斧鉞之誅,將韓愈妻竇氏削除月給俸祿,韓清發充邊遠衛軍,其房屋改作先賢祠宇,金帛粟米,稍衛邊儲,不許暗行夾帶。庶百僚知譬,眾職畏法也。臣不勝慚惶,激切待命之至。
憲宗覽奏,龍顏大悅,道:“崔群真輔弼之臣,凡有益於國家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韓清一家無功受祿,枉費錢糧,該發邊遠充軍,刻日啟行到伍,不許稽遲!”崔群見憲宗傳下旨意,無限歡喜。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詩為證:
三人成市虎,曾母懼踰牆。
冤女霜飛慘,荊卿虹吐芒。
鑠金銷骨易,蠅玷白圭傷。
讒說殄行日,悲哀賈洛陽。
當下滿朝文武見憲宗降下這一道旨意,各各麵麵相覷,不敢出言。隻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官,執簡當階,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書臣林圭,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竊惟周公元聖,而四國之謗,乃致上疑於其君;曾參大賢,而三至之言,不免搖惑於其母。是豈成王之不明,曾母之不親哉?凡以口能鑠金,毀能銷骨也。陛下撫禦區字,明並日月,恩同父母。詎圖怙冒之中,豈無屈抑?覆盆之下,複有沉冤。臣林圭敢為陛下陳之。謹按原任禮部尚書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一生忠鯁,概世忠貞。祈雪,誠格於神明;驅鱷,澤施於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觸天顏,遭謫遠方,病死公署。誠哉,天喪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猶幸蓋棺論定,忠義得伸,蒙陛下追念舊勳,恩賜祭葬,封諡昌黎郡伯,月給祿米,以恤其家。不惟韓愈銜結於九泉,即大小臣工皆仰頌聖德,謂陛下不負韓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懷妒嫉,效合沙射影之蟲,興無理不根之謗,妄奏愈生無補於朝廷,死猶叨乎祿養,理宜削爵問罪。陛下誤聽,竟賜允行。臣圭聞之,不臉驚愕;舉朝文武,無不嗟歎。皆謂陛下踐祚以來,敬大臣,體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處韓愈至此極也!豈堯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晝嘯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暫特意將愈妻竇氏放歸田裏,伊子韓清免其差操,侍母終年。則生銜恩,臣圭幸甚!滿朝文武幸甚!不勝激切奏聞待命之至。
憲宗依準林圭奏章,著韓清同母竇氏人等俱回昌黎閑住;所有金帛米穀,錦衣衛官查驗明白,收貯封鎖,給賜守邊將士,不許夾帶分毫,如有夾帶不明,三罪俱罰。有詩為證:
君王準奏放歸田,故裏安居樂事閑。
不料天公生巧計,漂流家業不能全。
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竇氏坐在家中,忽地心驚肉顫,神思不安,鴉鵲成群飛鳴鼓噪,忙叫蘆英道:“媳婦,我夜夢不祥,今日精神恍惚,這許多鴉鵲喧鬧振吟,不知主何吉凶?”蘆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雲:‘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凶。人間凶與吉,不在鳥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隻聽得鑼鳴鼓響,人馬喧嘶,忙出看時,一位錦衣衛官當廳站立,左右列著一班侍從人役,一似凶神惡煞,勒袖擅拳。驚得竇氏、蘆英麵如土色,目睜口呆,竟不知為恁因由,犯何罪過,家中大小都躲得沒影。韓清隻得走將出來,跪在當廳,請問來曆。那錦衣衛官道:“奉聖旨:著韓清帶領竇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隊差操;所有家資財物,俱查驗封鎖,以聽犒賞邊兵,不許侵動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賢祠堂,著增裝塑像,四時祭享。”說罷,錦衣衛官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