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碾為塵
他看見陽光淹進屋子,一處好似水波的投影在梁上浮動,讓他納悶的是欄外並沒有水池。一陣微風灌入袖口,原來是婆娑的樹枝在風中搖曳呀。映照在春日中真是像極了鱗鱗的水光。
……藤原家的小姐出生在寒食與清明相交的夜晚,但無論將生辰定為哪一天,都無法大肆慶祝。或說藤原心裏壓根就不想為她慶祝。
與之不同,兒子深,有他母親寵愛、有藤原管教就能活得比任何人都豐足。而至於女兒,誰也別妄圖愛她。
……“庭有枇杷樹……”藤原一出現,才念出口的歌便停了下來。
“怎麼?沒了麼?”
“不,唱錯了而已,”君殿的目光落在枇杷樹的綠蔭上,隨著枝椏交錯蔓延到看不清邊際的地方,
“麗宇芳樹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內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他就那樣笑盈淺淺地唱著淫詞豔曲在舞榭中舞了一回,算是給唬弄過去了……
……深對他爺爺一起遠足的提議能避就避,常常拖到最後不了了之。
酷暑午後,花園裏縈繞著深紅牡丹腐爛的氣息。
如果說夢境是把昨天當作自己的前生的話,那麼是以今昔作為自己的來世咯?
“多年以來,這個時節天空總是霪雨不絕,冰涼的雨水彙聚起來沿著阪道潑麵淌泄。說起來宮殿落成那年,君殿很是高興。庭院上有泉潭,徑流成溪,到夏日曝漲,溪沒後室石階,需踏水而過,君殿就一個人在那裏玩得起勁,十足跟個孩子似的。”藤原覺得白虎殿的女眷這樣說話過於輕浮了,他要女兒嫁過去之後便把她打發走。
但藤原家倔強的小姐實則是從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的。
相較起來,兒子絲毫不像年輕時的自己,畢竟他無甚可愁。
然而,那執著而冷酷的黴菌早已滲入了家族的血脈,哪有可能輕易消亡?
……從西伯利亞荒原刮來的西北風,穿越重洋長驅直下。
他靠在船罔山參道的廊柱上獨自眺望對岸,白虎殿正身處一片鮮血淋漓之中,那是漫山遍野紅得觸目驚心的楓樹林——又是君殿所喜歡的玩意兒啊……要說櫻花參道承載著須臾即逝的虛幻之美,那末,肅殺的白虎殿則真實得多。可是君殿眷念著參道猶如眷念著無處可尋的梓裏一般……
“皎皎白駒,隻是過隙喲。”父親也來了。
藤原憎惡著父親,卻讓他生活得極好。直到說起枇杷樹的詩,他問道:“後麵呢?”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時植。亭亭如綠蓋……稱不上什麼詩嘛。”
君殿並沒有妻子。
原來他是在哂笑自己。
藤原從來不認為弄死母親、拋棄未婚妻是什麼罪孽。隻是君殿對他的笑如果多少暗藏了嘲諷的意味,那是否說明他早就落入世俗的圈套中根本不像藤原所覺察到的那麼純粹呢?
……還是死去好了。
曾聞南洋蠻荒的深山裏有女子紋麵,圖案是蝴蝶的變形——為了讓靈魂化作蝴蝶與亡魂相見。
從僻靜角落突然躥出的毒蛇,纏繞在身軀之上,比他更清晰地感知到哪裏是怦然躍動的心腑。他曾贈他能驅百毒的《孔雀經》,終究也隻是徒勞神傷。他欲再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途,即迷不知路。
藤原沒去在意過苦痛啊遺憾什麼的,僅僅是闔著雙眼不願清醒過來。
從舞曲終了算起,二十四個年頭已過,藤原耗盡了心力使自己庸俗不已。而對君殿來說,那或許不過是兩道輪回或一次涅磐罷了。如今再度降臨京都的他依舊那麼年輕絕逸,對他不睬不理。
“君殿,君殿誒……”
藤原聽到晃若從遠古傳來、清澄得幾近空靈的聲音回響,仿佛又是置身在了君殿當年血流凝竭時的澹泊景象之中,任憑一股鹹澀的鐵屑味翻湧心頭。
“喲,怎麼又跑出來亂嚇唬人了。”女兒靈巧地將蛇頭按住便提走,去到阪道上候著君殿,邀他玩耍。
回望林中霧露冷光,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他這才發現女兒清麗得如同晨曦間流過的雲霞,在她的呼喚中,他感覺自己仍在和君殿戀愛。
……這世上,惟獨愛與死亡才能改變一切無法改變的東西。
轉眼,百年已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