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2)

楊蘭不說話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兩股從門診部左右兩側進出的時斷時續的人流,像是一根分叉的樹枝,而不進不出的騎牆的我們,像是劈向這根樹枝的一把刀鋒已鈍的柴刀,我是說,我們倆的荒謬處境致使我們與他人的關係無形地緊張甚至對立起來。我打破僵局說:這兒風大,我們還是先進去吧!說完我主動拉起楊蘭的手。

我第一次拉她的手。冷如雪糕的右手。

掛號之後我們來到婦產科,一路上經過前列腺炎診療科、針形刀微創無痛腋臭診療科和哮喘診療科,四個科室的正中間是注射室。楊蘭把預約的單子交上去之後,負責接待的沒有眉毛的醫生說:你怎麼晚來了一個小時?不過總算來了,有好幾個都沒來呢,有個沒有預約的女孩子正在裏麵做,你就是下一個吧!我注意到有一個男生坐在牆角的一排塑料椅子上,他一張黝黑而幹淨的國字臉,留著並非根根頭發直豎的平頭,戴著鏡片厚而麵積大的黑框眼鏡,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脖子處的那顆扣子也扣上了。我看他時,這個標準的好學生保持著一貫的不與腐朽社會風氣同流合汙的神情,都不朝我臉上瞅一眼,好像他是來檢查醫院的工作質量的。楊蘭填寫基本個人信息。量體溫測血壓。醫生詢問楊蘭相關問題並做記錄,這些問題包括,有沒有發生妊娠劇烈嘔吐反應以致酸中毒、有沒有生殖器官炎症、有沒有貧血或心力衰竭症狀、四小時之內體溫有沒有兩次超過三十七度半……醫生最後把全部記錄交給楊蘭簽字。該記錄的幾條備注使之成為一份免除醫院手術責任的合同文本,我試圖向楊蘭暗示這一點,但楊蘭賭氣似的找到簽章處就寫上了名字。交錢。進手術室。進手術室之前,楊蘭衝我目光強硬至極表情卻溫柔之至地回眸一笑,我也條件反射般對她笑了一個。

笑完之後我有點後怕起來,因為楊蘭的這種舉止太能打動人心了,就像郭霜在我夢中的一次難得的露麵,就像不知道何去何從的符號低著頭無助地看著腳下的破爛紙片,就像燦爛把一隻手緊緊地按在醉酒的我的額頭上,而這些表達這些讓人怦然心動的舉止和人,都從我的生活中肥皂泡般地消失了,色彩斑斕的楊蘭是不是也即將破滅在我空空蕩蕩的人生旅途中?

從手術室走出一個四方臉留齊耳短發戴黑框眼鏡穿套裝的一臉黃豆般大小的青春痘的女孩子,她的表情為空,跟那個中山裝男生好像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也叫有夫妻相。兩個都沒有對視一眼,隻見男生筆直地站起身來,走正步似的朝門外走去,女生同樣機械地跟在後麵,像是一對動作生硬的機器人。手術室就在辦公間的正後麵,兩扇彈簧門和一個寬寬的鑲嵌著雕花毛玻璃的窗戶是與外界最薄的厚障壁。這麼一個潔白的所在,卻讓我想到了神秘莫測的黑匣子,無論它裏麵放置著運算公式還是化學藥劑,通過其中的事物絕大多數都會改頭換麵,或者變得更壞,或者變得更好,或者成為虛無,但沒有東西能維持現狀。我敢肯定,那個黃豆女孩從手術室出來與進去之時是不一樣的,我拿不準楊蘭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坐在辦公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健康報》和醫學雜誌我沒法看下去。我盯著寫著手術重地、非請莫入的告示和推、拉二字的彈簧門,竭力施展想像,妄圖穿透些什麼。曾經有一個追求楊蘭失敗的男生如此刺激楊蘭說,你是我性幻想的對象。楊蘭當即告訴他,你恐怕不知道你自己的想像力有多麼可憐,你沒看過那樣子的我,你根本就想像不出來,想到的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看來的色情畫麵。現在的我與那個受楊蘭奚落的男生其實同樣的灰溜溜。記得我有幾個高中男同學由於同樣受到想像力無法觸及的領域的打擊或者說是吸引,因而立誌要上醫學院,並且要讀的不是理論醫學而是臨床醫學,關鍵的是還要學婦產學,以便畢業後混進醫院的婦產科,實現閱盡人間無數的理想。其中有一個人還真的上了,這是有誌者事竟成的一個事例。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有男醫生給楊蘭做手術,但從手術室內沒有傳出任何聲音,我無從分辨。總之,關於正在受苦受難的楊蘭,我冷血動物似的什麼都想像不到,我的思緒來回盤旋在一件又一件無關的瑣事上。二十分鍾過去了,出來一個似乎是主治醫生的女性白大褂,她臉上老人斑初現,因而看上去像是鼻翼沒洗幹淨,她搶在我開口之前告訴我,手術順利,病人在打消炎針。然後有兩個身著粉紅大褂的護士時出時進,其中一個粉紅大褂還警告我別進去,她的骨架子很大,喜歡雙腿叉開站立著,天生一副指手畫腳的樣子。白大褂後來在另一名說話時喜歡數數般依次彎曲手指的粉紅大褂的陪同下,匆忙地進了一次手術室,負責接待記錄的醫生也隨後進去了,不多久又接二連三地出來了,人人若無其事。然後就是兩名粉紅大褂搶著填寫值班記錄,並且埋怨著交接班的護士遲遲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