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寒假期間,我在家裏邊下樓梯邊發短信,結果手機先我而下樓,寄給楊蘭拿去修了,於是我與楊蘭隻能通過固定電話和網絡聯係。有一天,她打電話說,我給你寫了一封廢話比較多的郵件,你快上網去看,有可能是絕交信、訣別書嗬。但鎮上唯一的一家網吧正在搞裝修,我隻好坐車二十分鍾到無名小城。那條從前與郭霜一起來回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已經被徹底夷平了,原先書店與小吃攤林立的位置上,矗立著一條筆直寬闊、高大繁華的商業街,超市、藥店、音響店、體育器材店,還有各種小有名氣的服裝品牌將門麵搶占一空。我的過去就這樣被拆遷了,於是對往事的追憶無家可歸。但是放在房地產行業,這隻不過是叫作“住宅往上走,商業往下走”的商業戰略罷了,上與下指的是進城與下鄉。
問了一個年輕人,才弄清楚網吧集中在哪一條街上。進了一家網吧,隻有一台空餘的機子。找到那台編號最大的機子時,發現它就坐落在衛生間旁邊。剛剛坐上去,就有進出衛生間的人擠我的椅子,開門關門又帶來陰風陣陣,夾雜著糞便、洗滌劑與自來水中漂白劑的三合一的氣味。楊蘭給我的郵件不是絕交信也非訣別書,那玩意兒不都是言簡意賅,哪會裹腳布般又臭又長。簡潔地回信。
新浪網上沒有爆炸性新聞,校友錄上沒有新的留言,論壇上也沒有吵架,聊天軟件上也沒有什麼人,正欲下機,旁邊的一個男子走掉了,我即將結識的謝曼坐了過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再忍一會。謝曼留著齊下巴的頭發,穿著白色的長度及膝的薄棉襖,忘了她背後有沒有多它不多、少它不少的帽子。她坐下之後,先把一卷印刷粗糙的紙,放在靠近我的電腦的一側,卷紙散開,我看見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原來是一份高中語文課外資料。她的聊天軟件上有三五個人,但她沒有開聊的意思,想必是彼此不熟。然後她扛著鼠標,直奔整個網絡,打開1號機的一個新建文件夾,裏麵竟然都是影視劇,流行加經典。我猜她是這兒的常客,太清楚這個網吧的網絡資源了。我也去點擊,竟然沒反應,我多按了兩下,居然死機。她卻正在看新近推出的張紀中導的《射雕英雄傳》。楊鐵心、穆念慈父女設擂比武招親。她關掉媒體播放器時,我才得以重新進入係統,打開了瀏覽器以及聊天軟件,再也不把手放進1號機的口袋裏。謝曼又打開古天樂主演的《尋秦記》,又是改編自一部武俠名著。誤入戰國時期的項少龍,看似毫無準星地虛晃一劍,去削連晉頭上的蘋果,連晉心底發麻、低頭閃避,晃掉了蘋果,輸掉了比試。古天樂飾的項少龍擺出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逗得謝曼嗬嗬直笑。
謝曼笑的時候臉部向我這邊微傾,我看到她殷紅的舌頭在快樂地顫動,跟郭霜一樣!我多想以現在的可以預見結果的我,去重新處理一遍過去的所有細節,即使所有現場都已經被顛覆、被取代。她又朝我這邊看了兩眼,我估摸著自己不會被拒絕,便問她要聊天號碼。她要我的號碼。我說給她聽。她沒有聽清楚,便選擇了自定義查找,然後身體後靠,讓我親手輸入。我竟然少有地緊張起來,胳膊腿啊什麼的都拔河似的不受控製地抖動起來,似乎身軀在吸引四肢,四肢又企圖逃逸。我想把身體各部分之間的內戰瞞過去,但卻連連輸錯。我在心底罵自己沒出息,誰知又不覺說出了聲,關鍵是還讓謝曼聽了去。我瞥見謝曼在羞赧地一笑。最後,我輸了五個數字,她又在小鍵盤上輸了三位尾數,然後我們用網絡互問姓名、年齡和學校。
謝曼小我三歲,在我當年上過的高中裏念高三。接著我們摘下耳機甩開網絡,麵對麵地聊了起來,她提到正在教她的高中老師的姓名,大部分都教過我或者我認識,我突然發現自己都懶得出口諷刺他們了。於是換話題問她,李亞鵬與周迅主演的“射雕”好不好看?她說,他們演的倒是無可挑剔,相對於83版,李亞鵬的眼神不像黃日華那樣拐不過彎來,周迅也一改翁美玲動不動就扭身子嘟下巴鼓腮幫的村姑形象,可惜的是,這個故事講的是愚蠢戰勝智慧,主旨是傻人有傻福,所以我覺得不好看。謝曼說話語速適中,說出形容詞之前會有停頓,這讓她與一句話就能把人噎死的刻薄婦女區別開來,更像是表達思想而不是搞酷評。我們還聊到她和我都看過的一些書,其中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和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我談了一下我對無名小城的變化的看法,內容局限於市政規劃方麵。她說到她正在參加會考,題目弱智門數多、監考不嚴考風差,完事之後放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