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後,聽說廣東那邊發人瘟,死了不少人,藥店的板藍根被搶購一空,一瓶陳醋賣三十元錢一瓶,比酒還貴。我們這兒的一家雜貨店門口,立一黑板,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醋字,有的副食品商店外麵幹脆飄揚著一麵醋旗,有如古代的酒旗。返校之後,報紙上說,當地政府親自站出來辟謠,於是謠言止於智者,天下無事。
然後是我有點不愛去聽星期天的《國際公法》了,自從小布什一腳踹開了聯合國,美國大兵攜帶《花花公子》衝進伊拉克之後,搞國際法的普遍受到了打擊,有種價值失落感,我們的老師也顯得比薩達姆還頹廢,沒事兒就嘮叨說:M1主戰坦克開進了美索不達米亞,掠奪者無人機飛越了漢謨拉比,戰斧式巡航導彈扔在了古巴比倫,國際法成了一紙空文。
然後是一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時路過我校小報副刊似的布告欄,我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羽?泉歌友會取消;人文學院足球比賽,新聞01級大獲全勝;我校舉行的人才招聘會停辦;考研數學班報名從速;金融學院學生會會議推遲。最後一個是我百看不厭的尋物啟事:“本人在三食堂不勝丟失一個七匹狼的棕色錢包,內有身份證、學生證、借書證、飯卡、招商銀行一卡通、農業銀行金穗卡、IC電話卡、證券交易卡、注冊會計師考試證和現金若幹,希望拾到者歸還本人,本人不慎感激,願意拿出錢包內全部現金酬謝……”隨著漸漸湧現的人流,我手執飯缸心曠神怡地向前走去,沒看這個寫了兩個錯別字的馬大哈留下的電話。然後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下來,顯然,諸多活動取消的通知,配合女足世界杯可能易地舉行的傳聞,暗示了“非典”的影響。而且,我開始不間斷地聽到“非典”這個詞了,這個不倫不類的新詞語,正在流行的道路上一日千裏,我討厭這個詞語,永遠不會對它習以為常。
學校給每人發了一個口罩,也有人說是用班費購買的,也就是我們自己掏的腰包。三塊錢一個。拿到口罩後,我們討論了一下它是十四層還是十八層,但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的。包裝是一層粗糙發皺的白紙,似乎被雨淋過,一次性口罩幾個字,稀薄的淡紅色,像是落湯雞。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扔進了抽屜。
《財務管理》老師上課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班沒人發燒吧?他的口氣是試探性的,他的眼光是不信任的,他一邊問一邊放下書,他的身子像賽跑者預備時彎曲著,好像一旦得到了肯定回答,就會如同聽到發令槍,起身奪路而逃。課後我們寢室裏的人一致認為,對付此類貨色,應當全班都像得了狂犬病那樣衝他集體咳嗽。《國際經濟學》老師上課時一會兒把門打開,一會兒又下意識地去關上。她自我辯解說:開著有點冷,不開怕有“非典”。補充:窗外飄著細雨,她穿著一條灰色短裙。《國際商法》老師透露:校長從北京考察回來,車廂內有一“非典”病人,所以他還有幾個隨行的老師都被隔離了。我們問,為什麼不坐飛機?答曰:那種火車座位比飛機更貴。有人小聲說:活該。在蒙古人用炮車把戰死的士兵,也就是黑死病的載體,扔進歐洲的城牆後,這蔓延於歐洲的瘟疫奪去了三分之一人口的時候,是不問地位高低,財產多少,待遇厚薄的。
楊蘭給我打電話說,她要被隔離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來自“非典”的恐慌。如果把自己的視野縱向無限拉長,我會看到,這種恐慌曾經不止一次地光臨過我們這個偏僻的星球,奔走在滅絕邊緣的侏羅紀的恐龍家族,冰河時代的原始居民,黑死病肆虐時的中世紀歐洲居民之間,這些可憐的生物,都曾嗅到了恐慌這個龐然大物的氣息。一場災難打通了人與動物、原始人與現代人、中國人與外國人之間的感覺壁壘。這甚至讓我有點兒受寵若驚,過分的不幸跟過度的幸運一樣,都是來之不易的小概率事件,這樣的時代,並不是誰都能趕得上,當然這沒有什麼好炫耀的。我儲蓄了許多年的消極、悲觀、挫折,它們形成了湧動在我心底的暗流,不過無論它們如何縱橫交叉,都不曾破壞表麵的風平浪靜,而眼前的恐慌卻震破了覆蓋心靈的一層硬殼,於是表麵與內部、現象與本質全部被肢解了,就像岩漿奔跑在地表,森林沉降到地底。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死亡從來就是我試圖通過思考而接近的命題,我認為生存與死亡相比,未必更加優越。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開始惶惶不可終日了。我與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同樣不排斥自殺,但他身為一個一戰中的德國兵,麵對圍攻上來的意大利軍隊,能夠坐在大炮上吹口哨,還能把貝多芬第七交響曲吹得出神入化,而我卻被不確定和不廣泛的死亡嚇破了膽,開始小心看管起自己的生命,疑神疑鬼,縮手縮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