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已是人們回到家吃晚飯的時間了,陸天晴還在自己的公司裏忙碌。
自從幾年前從單位辭職、籌辦起這家小公司之後,陸天晴的工作和生活便失去了界限,總是水乳交融般混合在一起。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為使這個小公司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中生存下來,陸天晴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
就像此刻,那些捧著鐵飯碗吃飯的人們,早就可以從原本就不繁重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回到自己雖不富裕、但也衣食無憂的小家中,開始享用中國人一天中最正式的那頓晚餐了。而陸天晴卻不得不為了爭取一份客戶的合同,留在公司準備一份盡可能充分的資料。當她的肚子抗議地咕咕咕叫起來時,她才意識到,窗外的夜幕已經降臨了。
陸天晴用飲水機裏的開水給自己衝了一包方便麵,準備一口氣把活幹完再回家。在等待方便麵泡好的間隙裏,陸天晴走到窗前向外望著,借此放鬆一下自己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疲倦從全身各處襲來,陸天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誰讓你自討苦吃,非得走這條路呢?”
話一說完,陸天晴不由愣住了。
她想起來,這句話是以前哥哥陸天誠常對她說的。陸天晴和哥哥年齡上雖然相差不少,但兄妹二人感情一直十分融洽。對陸天晴來說,哥哥不僅是小時候那個疼她、照顧她、為她撐腰的保護人,更是成年以後可以傾心而談的好朋友。陸天晴和哥哥的親密程度,甚至超過了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
陸天晴想到,就在一年多以前,當她對哥哥訴說公司經營的種種艱難時,哥哥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你呀,從小就是喜歡標新立異,非得讓自己的生活跟別人不一樣,心裏才踏實。其實你不知道,一個人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那才是最大的福氣。”
哥哥在說過這句話之後,臉上隱隱流露出惆悵。沒有人比陸天晴更清楚那惆悵的由來。
當年陸天誠突然將陳虹帶到父母家裏,並對大家宣布他將娶陳虹為妻時,所有人都用沉默的態度來表達他們的反對意見。和其貌不揚的陸天誠相比,陳虹顯得太年輕、太漂亮。她出身於一個偏遠的山村,所受教育隻有寥寥幾年,小學都沒有畢業——對陸天誠一家來說,這種婚姻的目的性實在太明顯。
陸天誠父母對兒子的期望並不太高。就像陸天誠後來說的那樣,“一個人能夠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那才是最大的福氣。”在他們看來,如果兒子娶了陳虹,這輩子恐怕很難獲得安穩。
雖然那時陸天晴也與父母一樣對此事持反對意見,但她的想法與父母並不相同。陸天晴更重視的是哥哥自身的幸福感。她看見哥哥不時轉臉看一眼陳虹,眼裏泛著陽光一般的熱度。這麼多年,陸天晴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的熱度,仿佛就要燃燒起來。
燃燒。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陸天晴自己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她想像那一定會是透骨的快樂,但燃燒之後呢?是否會帶來灰飛煙滅的結束?
如果一個人的婚姻,必須在透骨的快樂之後,承擔灰飛煙滅的結束,這樣的婚姻是否太過冒險?陸天晴迅速地做出判斷——她不願讓自己所愛的哥哥承擔這樣的風險。
麵對陸天誠一家的沉默,陳虹雖然來自窮鄉僻壤,沒受過太多教育,但她顯然還是看懂了,那沉默所代表的意味。她像一隻風雨中無依無著的小鳥一樣,緊緊靠在陸天誠身邊,纖細的手指繩索般纏繞著陸天誠的指間。默默地、膽怯地,用她那雙幽深幽深的眼睛悄悄觀察陸天誠的家人。
陸天晴的目光,恰好和這樣一縷目光相遇。那一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讓向來循規蹈矩、缺乏想像力的哥哥燃燒起來。
那一縷目光立刻就逃回到陸天誠身上了。陸天晴順著那縷目光看去,正好看到陸天誠緊緊地握一下陳虹的手,像是怕力量還不夠強大,他又把另一隻手伸過來,包在陳虹的手上,並且對陳虹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他用他的手和他的笑容對陳虹說:“別怕,有我呢。哪怕失去一切,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陸天晴默默地看著這個無聲的畫麵。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原來的想法忽然就發生了改變。如果灰飛煙滅之前,能夠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透骨的快樂,即便是結束,也是一種幸福的結束吧?
陸天誠與陳虹順利地走進了婚姻。這與陸天誠的堅持有關,也與陸天晴對哥哥的支持有關。
也許正因為這關鍵的支持,當陳虹嫁給陸天誠以後,一直對陸天晴很親近。甚至當她與陸天誠鬧了別扭、與公婆發生矛盾時,也會把滿腹的牢騷和委屈向陸天晴傾訴。
從陳虹那裏,陸天晴一點點地看穿了哥哥的婚姻。沒用多久陸天晴就明白了,最初陳虹出現在他們家人麵前時,她和她父母對陳虹的所有認識都很準確,所有的擔憂都很真實。陳虹的確是想通過與陸天誠的婚姻來擺脫原來的窘迫處境,隻是她沒想到,陸天誠的力量遠遠低於她的期望值。